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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西垂(1 / 1)


燕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戊辰,公元前232年。

齐国使者大步走进燕国驿馆客堂,看起来兴致颇高。他全然不拘于礼数,一副与众人交谊深厚的派头;与他同行前来道贺的楚国使者,则与之相反。楚使礼数备至,用完全挑不出毛病但也完全看不出心意的辞令向燕使道贺,又依次向各国使者行礼。如果说齐使粗放态度中流露出的傲慢,只不过是让场面暂时陷入尴尬,那么楚使谦和态度中流露出的冷漠和算计,则让人愈发心里不痛快。

“又是哪里让齐使不明白了?”燕使一边环视众人,一边笑着问道。

“你说你说,秦王今早是不是派了谒者过来?谒者都和你说了什么?”齐使走近燕使,敲敲他的手肘,又是一副极其熟络状,“快快,你快说给大家听听。”

秦舞阳脸上一紧。他倒不是因为齐使举动失仪,而是因为同在燕国使馆,他竟不知有秦王谒者已经来过,而且有可能还传达了重要王命。他心里明白,大婚才过,谒者到访,非为新嫁来的燕国公主,又能是何?

“我问你,”不等燕使开口,齐使抢先发问:“秦王是不是给了大公主封号,叫‘夏’,不日还要前往西垂祭祖?”

“可是秦王早就定下规矩,秦国不立王后,宫里诸位夫人皆不加封号,不分等级。这是坏了自己定下的法制?这还是秦王吗?”三晋使者面面相觑,满是疑惑,像是在问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秦王的各位夫人,皆以其母国地名称呼。燕国大公主并非来自夏地,却得了这样个封号。这事来得可不古怪?”齐使继续问燕使道。

“‘夏’,正’也!”燕使还未来得及反应,秦舞阳已大声回答,“同为夫人,以‘夏’为正;同为夫人,’夏’在主位!”

齐使张开嘴,一声“对喽”还没说出口,秦舞阳已然起身,一撩衣袖,疾步从众使者身边穿插而出,离开客堂。

“对喽!”齐使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他大笑着,一手握拳,捶打另一手掌心。三晋使者也“哦哦”、“啊啊”地应和起来。

只有楚使不动声色,他对着秦舞阳的背影,淡淡道:“的确是不俗啊。”

虽然在咸阳城的繁华地带,但是太子丹的府邸却总是气象清静。也不是墙高门厚,也不是庭院深邃,只是因为燕国太子的院落里,常常是悄无生息,出入稀落,才成就了这一方闹中取静的天地。

因此,当太子府的门被敲得砰砰响时,仿佛整条街都静了——静得只有砸门声音;仿佛整条街都动了——路面被砸门声音震得发颤;也仿佛整条街上所有人,都把视线聚集过来——他们都怔怔地看着猛力砸门的秦舞阳。

燕太子姬丹倾斜陶壶,将热水分别倒进两盏陶杯中。白色的水汽携着草木香气,渐渐灌满整个茶室。

“坐吧。”太子丹并不去看秦舞阳,他胸口缓慢起伏,嗅着茶香,“你们一人一杯。”

他把其中一盏茶递给了坐在自己身旁的一名士子,同时向他介绍秦舞阳:“这是辽东秦开将军家的公子舞阳。你不认识他。”说罢,他屏住呼吸,痴痴地欣赏着年轻士子品茶时的样貌。

见此情形,秦舞阳心中立即泛起一阵嫌恶。

姬丹缓缓转头看向秦舞阳,突然作恍然大悟状:“哦!这位是燕国儒生,你称他卢生就好。”

“燕国使者不日回国。独有你一人,非要留在秦国。若不是我提议将你暂留在我府里,不必立即返回,你可有理由向燕使交待,燕使又有何理由向父王交待?”太子把茶盏递到秦舞阳面前。

秦舞阳接过,一口气饮尽,又把嘴里的草叶吐回茶盏。这时身体像灌满水的皮囊,坠断了绳索,咚地一声落在地上。

秦舞阳坐在塌上一言不发。静默已经代替了草木香,重新将茶室灌满。

“所以,最合适的交待,便是你在我这里住下。”太子丹继续斟茶。

“我不住。只烦请太子再帮我一次。”秦舞阳说,“借我一匹马,要壮实些。我要去西垂。”

“秦将军去西垂,是要去见什么人吗?”卢生问道。

秦舞阳不答,却猛然侧过头,瞪向太子丹。后者则耸耸肩,表示自己可什么都没跟卢生说过。

燕、齐等临海国家,多有如卢生一类人。说是儒生,实际是所谓的“方士”。他们既修习儒、墨、道、法等显学,也游历山川湖海,探访奇人秘境;他们谈论天象历法,谈论医术经纶,更擅长谈论长生之道和修仙之,;他们宣扬超出人身感知和常识的奇异知识,给予人们独特的求生欲望和力量。

虽然未曾接触过方士,但秦舞阳也明白,如卢生这般云山雾罩,神神叨叨,正是方士惯常行为做派。太子丹向来癖好新奇特怪,结交方士也不足为奇了。

“西垂是秦人故地,荒僻路远。既非老秦人,又不辞辛苦跋涉前往,无非为了两件事,”卢生的眼珠在太子丹和秦舞阳之间晃动,“一为生,二为情。”

“秦公子不必忧虑生存。那么,”卢生继续说道,“便是为了情。而情由人生。所以公子当是为情而去,自然也是为人而去喽。”

卢生闭上眼睛,用右手拇指在另外四指的指腹上分别弹动和揉捏。太子丹兀自点点头,说了声“也对”。秦舞阳只觉卢生像是把指尖油泥当成了宝,反复摩挲。

嫌恶感再次涌上来。他翻了两个白眼,心下里想,方士各个自诩识人相面,通神通鬼,上达天听,逢人遇事便要掐算命数,预言吉凶,甚是无聊。

卢生睁开眼睛,望向秦舞阳,目光很是真挚:“公子与想见之人,只剩一面之缘。倘若这次去见了,便是你两人此生最后一面呐。”

秦舞阳错动下颌,嘴巴像河蚌一样紧闭,缄口不语。太子丹愣怔片刻,幽幽道了声“哦”。

“天命只留给你们一次缘分。不论寿数长短,也就是这一面………公子明白就好。”卢生低头喝茶,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太子,我去牵马。”秦舞阳猛地起身,大步走向门外。

“秦舞阳!”太子丹将他喊住。

“太子所求,我记下了。”

他转过身时,姬丹不禁心里一凛——秦舞阳脸上的肌肉松弛,线条柔和,全然不见以往那勇士的刚毅,却满溢出稚子的清灵。

秦舞阳微笑说:“我会助太子一臂之力。你将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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