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山的顾虑,鹿滢能够理解。
“您的考虑固然有理,但药理报告不能代表一切。我们中医讲究阴阳,讲究万物相生相克,既然川乌有毒,但医圣却用了,就必然是因为他知道化解其毒性的办法。黎老,您亲口品尝过乌头吗?”
黎山一怔,“少时,父亲要求我们学神农尝百草,我当然也是尝过的。”
那种麻痹中毒的感觉,他至今都记得。
鹿滢微微勾唇:“那您就应该知道,仲景使用大剂量的川乌,却不会使人中毒的原因。这秘密全在其配伍、炮制和煎服的方法上。”
她看向满头雾水的其他人,解释说:
“仲景用川乌之前,要先用蜂蜜煎川乌。蜂蜜乃百花之精华,善解百毒,是川乌的克星。选用粘稠的蜂蜜,以文火煎煮川乌,能克制其毒性分解,化解川乌对人体的危害。除此之外,仲景还用三两炙甘草与其配伍,等同于今日的48g,正好是川乌剂量的两倍,来延缓川乌的燥性。如此,便能驾驭这大辛大热的药材,为病人开冰解冻!”
说着说着,鹿滢忽然叹了口气。
她看向手中的诊治记录,心中有话不吐不快。
“伤寒论是中医圣典,是张仲景在多次伤寒疫情中锤炼出来的惊世巨著!其中的验方大多剂量大、配方简、效果显著!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及时阻断病势传变,挽救患者的生命。”
“省专家治疗李成亮,之所以无效,就是因为剂量过轻。如今的中医已经习惯了用轻剂,习惯了四平八稳,习惯了不去承担风险和责任,所以才让他的病一步步发展成了垂危病症!”
“黎老——这难道不是我们中医的过失吗?!”
鹿滢此言一出,现场霎时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鹿滢镇住了。
霍争晖神色复杂地看着身边的鹿滢,心头掀起滔天巨浪。
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来温柔平和的小娇妻,骨子里居然这么有血性。
为了治病救人,不但敢于挑战权威,还敢当着众多同行的面,说出这样的振聋发聩的言语。
就连黎山都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刻,他仿佛觉得年纪轻轻鹿滢,身上燃放出黎家先祖的气势。
鹿滢二十出头,资历不深。
会诊的专家里当属她年纪最小,就算是他常年带在身边的徒弟,也比她大了好几岁。
能站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当代医学界的优秀人物。
可就是全场这么多人,竟然都被鹿滢一个人的气势压住了。
许久,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但这事儿,真不怪鹿滢生气。
上辈子,她也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危重病人。
如果一开始病患家属就相信中医,愿意用大剂量的破格验方,病人从轻微的癌症初期,不至于一步步发展成癌症晚期,最后死在了化疗阶段。
当然,她当时也并未竭尽全力,向家属解释原因。
药典的规则,医院的规矩,其实都是她退缩的借口……
“李成亮的双腿,真的不至于拖到这个地步啊。如果我们的省专家早一点使用大辛大热之药,开冰解冻,托透伏邪,他去年就应该被治好了!”
“何至于拖到现在,拖到了这种垂危重症的地步?患者被病痛折磨的痛不欲生,家属也被折磨到绝望,这难道不是我们中医的责任?治这种病,我们中医是有优势的!就因为药典的限制,就因为这不是自己的病人,我们就当缩头乌龟?”
“黎老,您是毒医一脉的传承者,我刚说的有一句话不对吗?我们中医不敢挑起来这个责任,病人就要躺在病床上等死,就会一直被人骂作是慢郎中,只能保健,不能救人!”
“如此下去,古圣贤千辛万苦流传下来的经典验方就会彻底白费!中医就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
鹿滢一番发自肺腑的痛斥。
全场鸦雀无声。
霍争晖深藏在骨子里的军人血性,在冷寂多年后突然在此时此刻被激发了出来。
李奎和高虎满脸呆滞。
众西医脸上写满了震惊!
虽然鹿滢年轻,又是身材娇小的女医生,但她方才骂起人来却是势如破竹,令在场的人由衷的感到发憷,不敢与她争辩。
黎山心中也打起了鼓,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当年小师叔离家出走的前一天,站在家宅的天井,也是骂他们的。
小师叔指着他大哥的鼻子骂:“我们黎家若不抢救危重症,迟早会沦为庸医。”
“先祖留下的经方和仙方,你们不敢用,我敢用!”
“什么现代中医必须遵循医典,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呀!”
那时的他,也是这般语气与神情。
黎山凝视着鹿滢,心头猛然一跳。
莫非……
她是小师叔的亲传弟子!
黎山恍然大悟,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鹿滢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如此厉害就解释得通了。
小师叔那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中医天才,十岁拜入黎氏门下,二十岁就已经掌握了他和大哥用了三十年才学会的东西。
针灸、点穴和汤药,都是一绝。
但他却因为和黎可的观念不同,放弃在国内的大好前程,独自奔赴国外。
听说,小师叔在国外创立了新的毒医流派,专门治疗绝症、急症,竟是把毒医一脉在海外延续了下去。
……
“鹿滢,你的师父是不是叫唐静然?”突然,黎山抓住她的胳膊,激动地问。
鹿滢愣了一愣。
唐静然?
那不是一度名扬海外被称为妙手神医的唐师吗?黎老怎么提起他来?
“不是,他不是我师父。”
虽然她也敬重唐师,但却不敢冒充他的徒弟。
黎山却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太像了,你跟他的脾气简直太像了!针法也像,开药的方式也像!你肯定就是他的徒弟,他不准你告诉我们是不是?”
鹿滢哭笑不得地解释:“您误会了,这都只是巧合。”
黎山却长叹一声,说道:“你不用瞒我了,你一定就是静然的关门弟子,否则我不想出这世上还有谁能做的师父。他到现在还记着当年的事,不肯回来吗?”
“我,我不知道呀。”
鹿滢说的都是实话,但黎山却不愿意相信。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等下,你们还给我爸开药吗?如果喝了真不会有事,我愿意签免责书。”
鹿滢毫不犹豫道:“药熬好了,我先喝!”
黎山急忙按住她说道:“不,我先喝!你这么年轻,还是别冒险了。”
小师叔难得留下一个关门弟子,他必须得护着。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霍争晖不满地挤入黎山和鹿滢之间,攥起她的手说:“不就是试药嘛,让我来。”
鹿滢讶异地瞪起眼,“别闹,你自己还有病呢。这药跟你不对症,药不能乱吃的。”
“你也知道药不能乱吃了,怎么还那么冲动呢?”
霍争晖生气地黑了脸,死死攥着她,不准她以身犯险。
“你们不用这样,既然是怀疑川乌吃下去会中毒,鹿医生先把川乌给我吃下去试试不就知道了?我年轻,身体健康,就算真中了毒,也应该很快能解开,对吧。”
李奎状似冷静地说道。
“不,奎子,我身体比你好,还是我来吧!”高虎一把将他拦在自己身后。
这下好了,之前大家还对川乌避之唯恐不及,现在竟然都争相打算试药。
鹿滢大喝一声:“都别争了!我主张的方子,当然应该由我来试。不过你们放心,我带来的川乌本就是蜂蜜炮制过的,品质上乘。虎子,赶紧去把车上的药箱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