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如白驹过隙,那日的小插曲像一颗小石头投入广阔的湖面,没惊起什么水花。
而林玉衍在王安的关照下,顿顿药膳,一日三碗汤药未曾停歇。
终归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小半个月的精细调养,林玉衍背后的刀伤渐渐结痂,那张常年苍白的脸也变得红润。
谁人见了不叹一句玉质金相,淑人君子。
二月十五,王安拉着林玉衍依照惯例到正堂陪家中长辈用饭。
白觅银端坐堂上,先看看王安,又看看林玉衍,而后看回王安,眉眼间笑意正浓。
“二郎,这些日子衍儿可听话?没有再出去骑马赌钱了吧?”
王安心中一笑:“霁微这段时日都在家里调养身体,未曾出门。”
林玉衍不乐意了:“你俩这是要把我当学堂里的顽童看管起来,这不许那不行,比如直接将我关起来了事。”
白觅银和王安对视一眼,捂着嘴笑笑:“依我看,衍儿这个主意甚好。左右你这无法无天的性子是谁也管不住你,把你关起来也好,省得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闯祸。”
说完,掉头朝王安道:“二郎,你看我说的是不是有理?”
林玉衍拿膝盖碰了碰王安,王安假做不知,附和白觅银道:“娘说得在理,我也认为应当如此。”
林玉衍幽幽看向亲爹林渊从,希望自己亲爹能良心发现帮他说话,然而林渊从压根就没分给他一个眼神,视线直接粘在白觅银身上,嘴咧得老开。
不管白觅银说什么,都在那里傻乐捧场,林玉衍怀疑他根本不知道白觅银在说什么,只是无脑迎合。
虽然早已习惯林渊从对白觅银的无底线式宠爱,但林玉衍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对于王安不管他死活,狗腿似的附和白老板的行为表示非常鄙夷。
当然,鄙夷中还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
原来他不仅是燕州的笑话,还是林府的跳梁小丑。
这个家已经没有他林玉衍的位置。
林玉衍的诸多怨言最后只化作四个字:“狼狈为奸!”
噗嗤。
王安和白觅银同时笑出声。
林玉衍不敢置信:“你们居然还笑?”然后幽怨开口:“我果然是燕州城最大的笑话。”
偶尔捉弄玉衍少爷固然有趣,但不能太过,万一孩子真伤心了可咋整。
“你可不是燕州城的大笑话。”王安给林玉衍盛满补汤:“你是林府最讨人喜欢的小少爷,没有人不喜爱你。”
“那么……”林玉衍眼珠转了转,在王安耳边低声问:“你也喜爱我么?”
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王安算是体会到了。
“自然,没有人不喜爱你。”他强作镇定,一派正经地回看林玉衍:“包括我。”
林玉衍白皙的面皮染上红晕,忽地提高音量:“最好是。”
“咳,咳咳。”林渊从干咳几声:“你们俩注意场合,尤其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你爹我年轻的时候也没你这么……父母长辈还在呢。”
“你这老头那眼珠子都粘我娘身上了,还好意思说我。”林玉衍呛声:“俩儿子还在呢,注意场合。”
亲儿子句句直击要害,林渊从竟然无法反驳,只好气急败坏地到处去找藤条,一边找一边骂:“你这兔崽子!竟敢教训起你爹我,今天我不揍你一顿,我就不姓林!”
平时跑不了几步都林玉衍今天出乎意料地围着院子跑了两圈,竟也没被林渊从抓到,他心情大好,躲在柱子后头挑衅亲爹:“林老头儿,你过来啊!”
林渊从的怒火蹭蹭往上冒:“我今天一定打死你!”
这两父子你来我往,你追我赶,整个院子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看着儿子能跑能跳,白觅银兴奋之余,也担心林渊从真的打坏儿子,赶紧上去按住暴走的丈夫:“夫君,衍儿还小,你怎么真的同他置上气了。这藤条这么粗,要打坏人都呀。”
林渊从回头道:“夫人你莫管,这混球一天不打就要骑到老子头上作威作福,我非得给他个教训不可。”
王安也跑到林玉衍身边劝:“霁微,你这么气爹有什么好处?说两句软话也就是了。”
林玉衍不干:“他一天天就知道损我,难不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白觅银扒拉一下林渊从:“夫君……”
王安拽了一下林玉衍:“霁微……”
林渊从似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林玉衍见势不对,当下甩开王安的手跟兔子似的到处乱窜。
白觅银:……
王安:……
林氏父子打响追逐战,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沉下脸的白觅银和王安。
直到——
“林、渊、从!”
“林、玉、衍!”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林家父子追逐都步伐猛地一停,双双回头,一人看自家夫人,一人看自家郎君。
嘶,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白觅银莲步上前,冲林渊从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林渊从后背陡然一凉,方才的怒火早已消散,只剩下害怕。
白觅银平静开口:“回屋去。”
林渊从立刻点头:“好,好,我这就回屋去。”
走时,林渊从刻意看了眼儿子林玉衍,林玉衍从他的眼神中读出好自为之四个字。
“你不回去么?”王安站在林玉衍身后,露出同样的微笑。
林玉衍瑟缩一下,乖乖道:“这就回,我这就回。”
“天青把膳食拿着,回去看着少爷吃完。”王安大声说。
林玉衍一边走一边腹诽,吃就吃,摆这皮笑肉不笑的脸色给谁看?
父子俩一走,整个院子安静许多。
白觅银收拾好心情,与王安一同坐下。
“到底是两父子,这脾气简直一模一样。这孩子心性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白觅银拿银勺搅着碗里的牛乳茶:“二郎,薛止大夫的徒弟那边可有音信?”
“还没有,不过这半个月以来我都照着他徒弟薛茯苓给的药方和药膳照顾霁微,霁微看起来气色确实比从前好了一些。”
王安仿佛看到了希望:“他的徒弟尚有此能力,我想薛止大夫或许真能治好霁微。”
白觅银不可置否,林玉衍的精神和气色是肉眼可见地变好,她心中也甚为熨帖。
“我这里也还未收到任何薛止大夫的消息,此事急不得,只有耐心等待。”
“娘说的是。”
“还有一事我想同二郎好生商议一番。”白觅银道。
“娘请说。”
“娘想给你找个老师教你学识,你还年轻,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白觅银温言道:“衍儿不成器,日后家中产业还是要交由你来打理,经商之人,最看重的无非是学识、商道和信誉。”
“商道之事自有我们自家人传授于你,信誉好坏是一个人的品行,娘也相信你的品行。唯独学识,这是你缺少的,也是我们无法给你教授的,所以你若愿意,娘会为你寻来最好的学士,为你传道授业解惑。”
“二郎觉得可好?”白觅银问。
王安本想说好,但想到林玉衍又有些犹豫:“娘,老师授课需要多长的时间?”
白觅银想了想:“一天四五个时辰是要的。”
那基本除了睡觉都在上课了,王安考虑了一番,在白觅银期待的视线中艰难开口:“娘,若我去上课,那霁微这边就无人看顾。要不然还是等霁微的身体再好些,我们再把请先生这件事提上日程如何?”
白觅银没想到一贯听话的王安会拒绝,还是以这样的理由拒绝。
她倒没有不满,只是耐心劝说:“二郎若是放心不下衍儿,可以调派人手,给琼琚院再加二十人伺候。有这么多人看顾,衍儿只要按时吃饭,按时喝药便没什么大问题。你也可以安心上课。”
“而且娘也不妨给你说句实话,林家能够守住如此之多的产业除了我和他爹用心经营的原因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闵州有贵妃娘娘的庇佑。”
“虽然贵妃娘娘盛宠不断,可她膝下无子,闵州风云变幻,如今亦是步步惊心,难以顾及到远在燕州的我们。”
“我和他爹已经年老,林家现在需要一位有能力的少家主,如果后人无望,只怕林家大厦将倾。衍儿是什么性子你也知道,所以娘需要你撑起林家,你可愿意?”
王安默了片刻,而后起身跪在白觅银脚边。
“二郎不孝,无法应承娘的要求。”
道理说了那么多,王安仍然拒绝得十分坚定。白觅银不禁反问:“为何?难道你不把自己当成林家人?”
“我自入林家门,便是林家人。”王安道:“我和霁微拜过天地,已是夫妻。如今他身体病弱,我作为他的郎君无法坐视不理,更无法将他交予旁人。我不会抛弃他。”
“抛弃?”白觅银难以理解:“这怎么能算抛弃呢?你只是去上课,只是把他交给下人照看,你总归要回去,何谈抛弃?”
“他是……他是我的夫君。”王安觉着这个词有些烫嘴,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剖白:“我的余生都将和他度过,他身体病弱,我本该在他需要的时候陪伴他。但若因家族利益,在他需要时将他交予旁人照料,那旁人不是我,更不能代替我,对他而言就是被舍弃,被放弃。”
王安的声音低落下去,他看着白觅银:“娘,他会伤心的。”
“我不想让他伤心,所以我不能答应您的提议。”王安有理有据:“如若真有一天林家大厦将倾,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都会和霁微一起面对。”
白觅银长久地沉默下去,王安那句“旁人不是我,更不能代替我”振聋发聩。
这些年林玉衍和她之间亲近又疏离都关系让她心如刀割,她一直苦寻不到原因,没想到王安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了,她忙于生意,明明知道林玉衍身体不好,但还是把他交给管家,交给旁人。
她自以为为林玉衍请来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大夫,最好的马戏班子,林玉衍就能过得开心快乐。
其实谁又能真的代替自己陪在儿子身边呢?
无非都是自己的自欺欺人而已。
“罢了。”白觅银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衍儿能够娶到你是他三生之幸。说来惭愧,我与他母子做了数年,竟比不上你对他短短几个月的了解。是我这个母亲做得失职。”
“只是你们虽为夫妻,但你也是你自己,决不能因为旁人而舍弃自我。”
白觅银做好了决定:“我仍旧会为你请来最好的老师,但你每日只需到学堂上两个时辰都课,上下午各一个时辰,余下的时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要说王安不想学课是假的,虽然他在读书一事上天资不高,但他的的确确打心眼儿里敬佩读书人,也希望自己能够多读书,增长见识。
虽然他内心有这样的渴望,但这对他来说不是必须的,所以跟林玉衍的身体相比,显然林玉衍更重要,所以他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就像当初,他可以为了冬生的前程,毅然决然地放弃读书,选择外出做工补贴家用一样。
如果按照白觅银的提议,王安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想来每日分出两个时辰去上课应当问题不大,可以两全。
王安自然不再执着拒绝,他道:“一切听娘都吩咐。”
白觅银遂了心愿,便将王安从地上扶起来:“难为你了,孩子。”
王安摇摇头:“是我应当谢谢娘,给我这个机会,圆了我的心愿。”
白觅银笑了笑:“三日后你就开始正式上课,开课前的时间你且好好珍惜,让衍儿多带你去外头走走。”
说完正事,白觅银不好单独同王安呆得太久,早早叮嘱王安几句便放人离开。
琼琚院。
林玉衍躺在雕花榻上,翘着腿看着回来的王安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方才做什么去了?”
“哪儿也没去,娘留我说了一会儿话。”王安走到榻边坐下,欲言又止道:“我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事?”林玉衍见王安吞吞吐吐,猛地坐起来:“不会真要把我关起来吧?”
“不会。”
“那你答应白老板什么了?”
“娘会给我请一位老师,三天后开始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