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琼琚院,王安的心境已与原来相去甚远。
初到林家时他只将自己视作林家的长工,将照顾林玉衍视作自己的活计,而现在他却已然对这里有了归属感,踏进房门时他有一种回家的安心,连日的疲惫劳累似乎在这一刻都已经消散殆尽。
“少爷、郎君一路辛苦,正堂已经备好膳食,休整片刻就可以过去用饭了。”苏德成站在一旁不卑不亢地提点。
林玉衍走到桌子边上,倒了杯茶润喉:“左右就我们两个人,就不用去正堂了,让人将晚饭送到琼琚院来。”
“夫人知晓少爷已经安全归家十分高兴,方才派人回来传话,说要回来一同用饭。”苏德成笑笑:“少爷您看晚饭是否还要送来琼琚院?”
王安朝林玉衍望过去,那张漂亮的脸看不出喜怒,见林玉衍久久未曾回话,王安对苏德成道:“不用了,娘既如此说了,哪有分桌吃饭的道理。稍后我和霁微就到正堂用饭。”
苏德成见林玉衍未曾反对,便笑着说是,然后退了出去。
见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林玉衍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叶,慢慢悠悠道:“你如今倒是学会做我的主了。”
王安挠挠头,疑惑地反问:“难道我会错了意?你不想跟娘一起吃饭?”
林玉衍一噎,小声道:“这个时候你倒机敏。”
说完,他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忽地靠近王安,他抬手随意勾起林玉衍耳边的一缕碎发绕在指间:“呆子,你闷了一路,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这个距离实在太近,近得让王安呼吸一滞,脑子一片空白。
林玉衍又更近了一些:“嗯?”
王安微微偏头,和林玉衍错开了些距离,他抽回自己的头发,低声说:“我没有想问的。”
林玉衍捏住王安的下巴,盯着他的双眸看了片刻,得出结论:“口是心非。”
他没给王安否认的机会,自顾自地说起来:“那日的黑衣人是我的暗卫花影,江湖中少有的高手,这些年是她一直在暗中护我周全。”
“那为何当日一开始你不让花影现身,反而让那些侍从冲了先锋。”王安仰着头问。
“还说没有想问的,这不就有了?”林玉衍轻笑一声,随后耐心解释道:“我身为燕州首富林家的幼子,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绑我来勒索林家。林府人数众多,难保不会有匪人的耳目安插进来,打探侍从护卫的情况,伺机而动。”
王安恍然:“所以暗卫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被有心人知晓怕是要出大事。”
“正是这个道理。”林玉衍想起一件往事:“幼时我曾被歹人掳去,那人以我为质,勒索我爹娘十万黄金。那歹人拿到赎金之后却不肯放我,反而在寒冬之时将我丢进冰河之中。若非我爹娘及时赶到,或许这世上就没有林玉衍这个人了。”
“我原本只是体弱,那次坠河之后便汤药不断,病痛缠身。也是自那时起,花影成了我的暗卫。”林玉衍面色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倒是王安听得直皱眉头,不知道少时的林玉衍是如何捱过那段被劫持的日子。
再看林玉衍如今这敏感古怪的性子,王安心想若非他幼时的这些经历,想必他现在应当同冬生一样开朗爱笑。
想到这里王安不禁有些心疼林玉衍,他张开双臂想要将林玉衍抱在怀中好生安慰一番,只可惜抱上之后才发现自己个子不及林玉衍,这个动作实在难以实现,倒是自己的下巴刚好可以搁在他的肩头。
王安犹豫片刻,将头靠过去:“莫要伤怀,这些都已经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林玉衍没想到这呆子心软之后竟如此主动,他把手搭在王安腰上,指尖一点一点地收紧。
“少爷!”天青的声音戛然而止。
王安条件反射往后退,想要挣开林玉衍的怀抱,却被林玉衍一把摁回去。
“何事?”林玉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悦。
天青垂下视线,面红耳赤道:“夫人的马车已到门房,老爷请您和郎君去正堂。”
“知道了。”林玉衍顿了顿,又道:“以后做事沉稳些。”
“是。”天青飞快地退出去,天老爷下次进来寻少爷他一定先敲门!
林玉衍松开王安,什么话也没讲,只是伸手将王安有些杂乱的头发理好。
夕阳的余晖打在林玉衍身上,让他白皙的面容褪去锐利和距离感,显得淡然恬静。
待为王安整理妥当之后,林玉衍才淡淡地道:“走吧,去正堂。”
正堂中,白觅银正翘首以盼地等着两个孩子。
林渊从命人给白觅银端来一碗牛乳酪来:“好了夫人,已经差人去琼琚院传了话,他们很快就来。方才我问田玉才晓得你今日中午又忙着点账,连饭也没吃上。这是你最喜欢的牛乳酪,来,先吃点垫垫肚子。”
侍女恭恭敬敬地呈上一碗牛乳酪,奶香味直往白觅银鼻子里钻。
方才还不饿的白觅银突然就有些饿了,她拿起银勺吃了几口,乳酪入口即化很是不错。
才吃几口,就听到门口传来林玉衍的声音。
“早知道娘已经吃上,我们也就不过来了。”
白觅银也不吃牛乳酪了,放下勺子就迎过去,拉着林玉衍左看看,右看看。
“我的衍儿受苦了,真是叫娘好生担心啊。”白觅银眼角湿润。
林玉衍摸了摸鼻子:“娘,我没事。”
白觅银又看向王安:“二郎,那群匪寇可有伤着你?”
王安摇摇头:“霁微护着我,我没受伤。”
白觅银欣慰地笑笑,对林玉衍表示肯定:“这才是好男儿的担当。只是下回也别让自己受伤。”
“都过来坐吧,一会儿菜凉了。”林渊从道。
大家纷纷落座,白觅银给林玉衍和王安一人舀了一碗老鸭汤:“你们两个我瞧着都清瘦许多,得多吃些好的补补。”
王安接过汤碗:“谢谢娘。”
“咱们家没那么多虚礼。”白觅银笑吟吟地说,而后又问:“衍儿,你这一趟梅洛之行可见到了你的岳母?没有失礼吧?”
林玉衍一边喝汤一边道:“阿娘很是喜欢我,还亲手给我做了护膝。”
“阿娘?”
“我们那边一向都不喊岳母,霁微与我一样喊的阿娘。”王安适时解释。
“原来如此,果然每个地方风俗不一样。”白觅银笑笑,看向林玉衍:“衍儿,你这几日就在家好好休养,等身子好些也该带着二郎到燕州城四处转转,不然二郎独自出门怕是连路都不认识。”
“娘,我还是认得路的。”王安道。
白觅银有些吃惊:“二郎认得哪条路?”
王安微微一笑:“林府到明月馆的路。”
白觅银:……
林渊从:……
桌上诡异的安静下来,林玉衍对上双亲灼灼的视线,夹了一筷子香酥鸡放在王安的碟中,干巴巴地笑:“这个好吃,多吃点,多吃点。”
尴尬的话题被勉强带过,总体来说这顿饭吃得还算融洽。
林玉衍吃饱喝足之后给王安递了几个眼神想要离开,但王安却视若无睹,坐得稳如泰山。
还是亲娘看出他的耐性渐无,开口道:“衍儿,你若是吃饱了便先回琼琚院歇着,我要同二郎多说会子话。”
林玉衍见王安那副稳坐如钟的模样就晓得这里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他早想溜之大吉,于是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待人走远,白觅银方才看向王安:“二郎,你可是有话要说?”
不愧是久在商场拼杀的人,果然心细如发。
王安颔首,将和梅洛薛茯苓大夫交谈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薛?”白觅银沉吟片刻:“这些年我还未曾听过何处有位姓薛的神医。”
“娘,我想找找这位薛止大夫,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们都不能放过。”王安坚定地说。
“这是自然。”白觅银不置可否:“我何尝不希望衍儿能够同常人一般,这件事我会安排人手四处查探。只是……”
白觅银叹口气:“这位薛止大夫行踪不定,寻他犹如大海捞针,或许我们还是要耐心等到他的徒儿传信来才是。”
林渊从握紧白觅银的手,看向王安:“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件坏事,你为何要刻意避开那崽子?”
“此事并无定数,一来我们不一定可以寻到这位薛止大夫,二来就算寻到了也无法保证他真的能治好霁微。”王安坦然道:“我不想先给他希望,再让他失望。倒不如等事情已定再告诉他。”
“好孩子,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待衍儿好的。”白觅银柔声道:“今日我见衍儿他身上的顽劣稚气少了许多,我想这都是你的功劳。”
王安想起林玉衍一度病倒,他实在受之有愧:“我什么也没做,不敢居功。”
白觅银温柔地笑笑:“不必如此自谦。我知道你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儿郎,我林家能娶到你是我们的福气。”
林渊从见白觅银这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开口提醒道:“夫人,今日已畅聊许久,他们舟车劳顿,便早些让王安回去歇下吧。”
“是我考虑不周。”白觅银没再提旁的话,对王安道:“好孩子,快回去好生歇息。”
王安道好,他起身行了礼自便退下。
白觅银心中熨贴:“夫君,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咱们竟促成了段好姻缘。”
“夫人这下大可安心了。”
白觅银在心中盘算一番:“我看王安这孩子就很不错,左右衍儿是指望不上了,若是咱们好生培养一番二郎,以后林家这产业也算有了指望。”
“夫人的意思是?”
“我想过段时日为二郎请个教书先生。”白觅银仔细想了想:“二郎出身不高,学识不够,这方面需得好生学习。至于生意上的事,我自会安排坊中老手好生带他。假以时日,他必能独挡一面。”
“夫人考虑周到。只是……”林渊从颇为委婉地开口:“王安和崽崽新婚燕尔,你若是安排王安成日读书、做生意,怕是他便没空陪着崽崽了。”
白觅银不大认同丈夫的话:“衍儿到底已经长大,哪里需要人时时刻刻地看顾着,况且府中还有这么多侍女侍从伺候着他,还不够吗?”
林渊从不愿同白觅银争执,急忙表明态度安抚妻子:“一切都听夫人安排,我没有异议。”
天色渐深,琼琚院庭中如积水空明。
王安徐步走在廊中,远处似有泠泠琴音由远及近而来,如山涧泉鸣,如环佩铃响。
立在房门外的天青看见来人,立时行礼:“给郎君请安。”
“是霁微在弹琴?”王安压低声音问,生怕惊扰了抚琴之人。
天青点点头:“郎君可要进去?”
王安摇摇头,退到门口的石阶处坐下。
他看着空中高悬的明月,觉得那琴声带着他穿过了田间麦浪,掠过了渔火江堤,最后停留在王家小院,看花开花落。
而后琴声骤停,门吱呀一声打开。
“呆子,你在那里做甚?”
王安回头,冲林玉衍憨笑:“你的琴弹得真好,我不忍心打断。”
“我不过是闲得无聊。”林玉衍瞪他一眼,不耐烦道:“快进来,本来就不太聪明,在外面吹会儿冷风该更傻了。”
王安哦了一声,站起来拍拍衣袍的灰,这才跟着林玉衍进屋。
“霁微,我发现你这人特别不会说话。”
“哦?如何说起?”
“就像刚才,你分明是担心我在外面吹风受寒,却偏偏不肯好好说话,非要损我一句傻才甘心。”
“那你似乎弄错了,我没有担心。”林玉衍往椅子上一坐,眉头轻挑:“只是想损你一句罢了。”
王安笑嘻嘻地走过去,学着林玉衍方才的样子去捏他下巴,然后盯着他看了半晌。
没想到林玉衍丝毫不惧地回看过来,倒叫王安不好意思红了脸,幸好他肤色较深,不大明显。
王安不想输了气势,虚张声势地学着林玉衍的语气道:“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