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涪阳州出了件人心惶惶的大事,商贾官宦子弟在外纷纷惨死,探查数日不知凶手。
电闪雷鸣,雨僝风僽,骇人的闪电在黑幕中划出一道道明亮分界线,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隆作响。
涪阳州无一不是紧闭门窗,唯恐大雨灌潮了屋子。
唯有西郊的一处别院,阁楼的窗子大开,雨水借着呼啸的风向内浇去。
忽然电光急闪,划破苍穹,照亮整片云霄,宛如一条苍龙横挂天穹。嚣张的闪电亦照耀阁楼,将黑暗的阁楼瞬时亮堂。
倒在血泊中的无声无息的男人,还有坐在一旁淡然地用白帕擦拭着点缀在侧脸的点点鲜血的男人诧然出现,他的眼底满是戾气,脸上却挂着不知深意的笑。
一瞬明灭,阁楼再次暗了下去。
再次亮起时,男人的身边赫然出现层层包围他的持刀兵卒,闪电的照明让他们看清了近些日子作案的杀人凶手。
各个眼眸睁大,面面相觑,心中打鼓,不敢置信。
男人淡然地将白帕一掷,丢在血泊之中,白帕荡然无存。
“怎么会……”
“快去禀报大人。”
“怎么会是他?”
“不可能,怎么可能。”
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姜源不耐烦地扶着脖子,眼底不含一丝温度,看着迫于权势不敢上前逮捕他的兵卒们,他冷笑出声。
他们口中的大人提着下摆疾步赶上来,见到姜源霎那亦是不敢置信地模样,他指着姜源半晌道不出一句话来。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发愣,良久,才木愣道:“怎么会是你?”
姜源抬眸瞥了眼他,眼中尽是轻蔑不屑与厌恶。
“你怎么这般糊涂?”姜大人手背拍手心面容愁苦道。
姜大人看姜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丝毫不在意自己被人发现的模样,更是焦急生气,语气中带有几分指责意味:“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姜源扶额浅笑着,他喜欢看着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姜大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姜源是不会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他甚至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一句。他像是泄气了一般,耷拉着肩膀,深呼一口气道:“我会把徐艳茹抓来。”
姜源眼眸猛地睁大,身子瞬间摆正,他瞪着他,字字加重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幅样子她又怎么可能不知情。”
姜源眼眸微眯,冷声道:“我已经没了父母,你连她都要夺走吗?”
“阿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一直想做个为民谋利的州官吗?你怎么会杀……”
姜源忍无可忍截住那人未讲完的话,指着自己空荡的双腿歇斯底里道:“我的凌云志,在这双腿被钝刀砍断之时,也被砍断了。”
他双眸猩红,眉宇间全是厌恶,他讥嘲道:“你不提倒好,父亲是上任州官,在其职谋其事,可你呢,姜维安,你是我的兄长,苟且偷生的滋味如何。”
姜维安别开眼,低声道:“徐艳茹……我要带走,总要给人一个交代。”
姜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出声:“交代?他们将我推入泥泞忍受严冬侵袭,让我暴露于目光之下毁我自尊,三番五次笑我骂我辱我,他们可曾给过我交代?”
姜维安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掐着自己,“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我这幅残躯听了多少恶言恶语,他们就不该为此付出代价吗?”他拍了拍自己仅剩的残肢,吼道:“是你害得啊,姜维安。”
先前在冬日里冻坏的身子骨让怒吼后的姜源抑不住的干咳,他止住姜维安欲要向前的脚步,平缓后的他紧紧摁着胸膛抬首轻笑道:“你要带走菀菀,倒不如带走我,生已然如此卑劣,死还能光明一场,多好。”
姜维安痛心疾首,紧闭双眸回过身子,侧首道:“今日抓捕人犯,惨遭偷袭,死伤无数,不得已将人犯就地正法……”
“呵。”姜源哂笑。
姜维安装作没听见,重复道:“人犯,已经就地正法,你懂了吗?”
姜源指着地上毫无气息的男人从容介绍道:“这是最后一位。”
听到姜源肯定的答案后,姜维安才起步下楼。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姜源还是那样坐在楠木梨花雕凳上,无所事事地敲击桌面,看着眼前曾经侮辱过自己而如今却被十枚钉子牢牢定在地上的男人,耳边是雷声轰鸣下刀剑划过肉体发出的哀嚎。
他漠视地上的尸体,轻蔑道:“便宜你了,黄泉路上还有人陪。”
窗外声响渐落,雷声不再,寂静的只听得到踩在楼梯上发出的吱吱声。
姜维安从楼梯那角出现,沾染着血迹的下摆随之颤动,他远远望着姜源,“我们回家。”
姜源胸膛愉悦的颤抖,从一开始哼哼的笑声逐渐放肆,他捧腹大笑:“姜大人,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姜维安不听他言,指挥身后从楼梯慢慢探出头,满身鲜血的两人一把将姜源背起。
涪阳州的雨夜,一人背着一人,一人持伞,一人默然行走在雨下。
姜源觉得可笑,姜维安此举莫不是期望无根之水能冲刷他今夜犯下的罪业。
可他的罪业从卧龙山时起就开始滋生了,不是吗。
“杀人魔终于死了,就是可惜了死了这么多人。”
“为了抓这个魔头,州府死伤无数啊,连姜大人都受了伤在家养着呢。”
“是啊,说是手受了伤……”
“欸,我听说是头。”
“不对不对,是脚!”
“别说了别说了,纠结伤在哪作甚啊,还好姜大人性命无碍啊。”
“对啊,姜老大人是个好人,姜大人也是,老天一定要让他早点好起来。”
“欸,那不是姜二少爷的马车吗!快我们去问问他。”
姜源刚从郊外一处墓地回到城内就被层层人群淹没,他听着杂乱的声音中无一不是问候姜维安的,他撩开窗帘,一张脸猛然撞入眼帘,那几乎紧贴他的车窗,他出声提醒小心,那人才退后了几步。
他微笑颔首道:“经府医医治后兄长身子已无无大碍,大家请放心。”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传播的速度极快,众人放下心来,就不好意思拦着姜二公子的马车。
其实本来就没拦着,只是纷纷在马车两侧小跑跟着罢了,他们心中笃定姜二公子定会停车为他们解答。
在涪阳州,姜家,向来受民爱戴。
因而,说风是风,说雨是雨。
以利为重的世家商贾,看不上也用不着姜家在涪阳州的所立下的功勋。
自对姜家所说所做皆抱有疑云。
因而姜维安这戏是演给他们看的。
而姜维安的这出戏,也引来了柳云清一行人来涪阳州的缘由。
原来周家与姜家从前在官场关系甚好,不谋而合定下了姜周两家的婚约。
后来姜大人受命上任涪阳州,周大人则常驻盐司官运亨通如今已然是盐运使了。
周茯苓自小与姜家有婚约在身,如今眼见要到了出嫁的年纪,听闻姜维安受重伤,就快马加鞭一路到了涪阳州。
她此次回来是秉父母之命与未婚夫婿增进感情,因此她常在姜府闲玩。
姜源日日噙着笑面对她,听她侃侃而谈远大理想,看她仪静体闲恭而有礼,所有的事情她都不舍得让姜源多动一下,就连茶杯她都要帮着姜源递到他手边。
姜源温文尔雅地道谢,颔首从容自如地接上她每一字、每一句。
她说姜源是她的知音,是能抚平她焦躁不安的琴乐,是指引她去向的明灯。
而姜源。
在她看不见的每一个暗处都会冷下脸,深深地感受心中满满的厌恶。
姜源讨厌她,讨厌她虚伪的善意,贪婪的志向,一颦一笑皆是泥泞。
他不喜欢她这么高高在上、光风霁月的模样,他想让她也尝尝痛不欲生炼狱之苦。
于是他再次亲手策划了一场计谋,让她从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变成了寄人篱下的未婚妻。
再日日对她嘘寒问暖,而姜维安本就不愿意姜源与泉香楼有诸多牵扯,趁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尚未揭发,他很乐意看到姜源的心思转到其他人身上。
更何况姜维安那段时日不仅忙于公务还在空闲时间着手书信来回奔波,让姜维安与周茯苓之间本就不亲密的关系更是渐渐疏离。
等姜维安处理完手头上事情的同时,也收到了周茯苓写于他的书信。
虽然写得委婉,但意思不过就是,当初定婚定的是姜家,她与姜维安无甚感情,过去那段时日便不作数,她愿与姜源结为夫妇。
姜维安拿到书信,心中很是高兴,恨不得让他二人立地礼成。但礼成前,他还得做件事——将真相掩埋得更深些。
姜源与周茯苓定亲,举州喜气洋洋,周茯苓从未享受过如此风光,她每行一步皆有人招呼祝福,仿佛一夜之间从默默无闻至家喻户晓。
自父亲落难后,她便再也没有感受过这般众星捧月的滋味。
她庆幸,能跟姜源定亲,结为夫妇,实是她之幸。
而大婚前夜,她那虚有的幸福被她所认为的幸,无情的戳破。
那日他于秦楼谢馆间酣歌恒舞,寻欢作乐。
她寻到他时,他于高座上轻蔑一瞥,拥着身旁娼女用着平日唤她时最亲昵温柔的语气,道:“菀菀。”
一时间,她分不清,他唤的是她,还是那低头抿笑的娼女。
她怫然质问,却换来那人凛然一笑。
“你以为菀菀是在叫你吗?”
震惊,暴怒,失望在她面上流转,但在她心头萦绕的却是害怕。
“菀菀,菀菀,”周茯苓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眼眶中乘着泪水,“你唤这二字时向来最为柔情,原来倒是我沾了她的光……”
而那人却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一张一合,道出将她直直打入深渊的惊骇消息。
他说,就连周家也是他一手谋划的覆灭。
她像是个胡搅蛮缠的泼妇在寻欢作乐之所,在娼女平静的目光下歇斯底里,在乐妓掩盖的哂笑下出言无状。
而他没有丝毫的担忧慌张,他从容地就像是看到凉水变得沸腾,仅此而已。
他抿了抿手中的杯子,不知里面是酒是茶,让他笑得如此放肆阴险。
“我不过是做了个圈套,你父亲一尘不染,怎么会往下跳?我还要感谢周大人,顺水推舟让我给二皇子送了份大礼。”
“还有啊,周茯苓,原来你也不是那么洁白无瑕啊,你的善良果然皆是虚妄。”
“你瞧瞧,你的义妹因你进了窑子,受那百人千人糟蹋之苦,可你却一星半点的感恩都没有,你可知道她在哪?”
“对了,你以为是谁保住了你?”
“是你以为你哭着求着却默不作声,被你暗暗痛恨的姜维安,是他保住了你周家女。”
“我竟忘了,你以为是我保住了你。”
“你看,他未帮你便恨他,你这还算得上知书达理吗?”
“光风霁月是假,不萦于怀是假,原来你也是卑劣污浊的人啊。”
“啊!!!!!!”
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掀开一旁的桌椅,抄起酒壶直往姜源奔去,她要杀了他,她要杀了这满嘴谎言,害她欺她辱她的小人,她要为她周家上下报仇!
可是为什么他这么淡然,面对她的暴跳如雷满腹杀意,却欣然而笑。
“菀菀?”
这道忽如其来的称谓让她一怔,几欲砸向他易碎脑壳的酒壶顿时停了下来,她像是猛然回神了一般,看清了挡在他身前目光毫无畏惧的娼女。
也看清了他抱紧娼女转身以背对她的动作,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慌张,从未见过的,属于他真正的温柔。
其实一切早有端倪,是她让自己陷得太深。
她只是一刹的犹豫,就被小厮架着丢出了泉香楼。
路过楼梯时,她看到了自己的便宜妹妹靠着门框柔柔地看向她,嘴里仿佛呢喃着姐姐。那时她才想起,确实是有那么一个为自己挡灾的妹妹。
他说的没错,周茯苓,周菀娘,从来不是光明磊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