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难得定格在没有下雪的冬日,柳云清一路疾步,唯恐落了重要的情节。
她甚至在想,为什么时间流转,不顺便带着地点也一并转了。
连跑带走的赶路,让她气喘吁吁,但总算离城镇不远了。
她扶额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余光瞧见远远地一座极其豪华的马车停在田边,马夫牵着马时不时搓搓手。
四下也无茶馆,无歇息处,富贵人家的车马怎么会停在一旁。
她满腹疑云,拉着宋于渊走得近了些,那些粗鲁难听的声音舜然从马车背后传来。
“把他衣服扒了!”
“以前仗着自己会点三脚猫功夫,吃了点文墨,日日在学堂压我们一头。”
“如今倒好了,残废一个,这就是报应!”
“还天天大放厥词,要做州官,看你连自己的衣服都拿不着吧!”
“爬过去啊,爬过去让我们看看!”
“踢他都不叫,嘴硬得很!你不是最有风骨吗,我倒要看看,满身污泥躺在农田里,衣衫不整,被过路人看到,这风骨还存不存!”
“死残废,腿都断了还在夫子面前压我!”
柳云清焦急的转到马车背后,赫然看到躺在农田内,被去光外衫只留有满是淤泥的中衣的姜源。
他的发丝凌乱,中衣被他死死攥住,像是枯萎的稻草绝望而无神地躺在那里。
围着他的都是同他一般年岁的少年,那些少年面露丑恶,一张一合满是恶臭。
为首的不仅伤他的身,更是满脸讥讽的企图破碎姜源的心灵。
“你不会以为我们真的会愿意跟一个残废去同一个地方对诗吧?”
“你是个残废了,姜少爷。你不仅做不成州官,你连小小小小的官职都考不了。”
“你只能求着你哥养你一辈子。”
姜源满面怒火,撑起身子一掌挥了过去,却被那人一个退后闪开,得来的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他撑着身子,瞪着那人咬牙切齿,“滚。”
那人丝毫不惧,笑容愈发放肆,他蹲下身子,挑衅的指头对着姜源指指点点,“还敢打我?姜源,你记着,是个残废就别在夫子面前展现自己的小聪明,你要知道,残废就是残废,你什么都做不了!”
说完又是一脚,将姜源踢翻了去。
身旁有人拦他,“别太过火了,满身是伤不好交代,毕竟是州官的儿子。”
他嗤笑道:“州官的儿子怎么了,当时卧龙山姜大人没打算救他,就连看到他没了腿,还不是说放就放那些山贼?”
“他就是个随时可以被利用被牺牲的东西罢了。”
那人说完神清气爽的伸了伸懒腰,“算了,时辰不早,我们早些回去泡壶茶暖暖身子,就让他一个人好好接受过路人鄙夷的目光。”
“衣服?带走带走,冻他个二三时辰,府中下人自会来寻。”他奸诈的笑了笑,“被下人看着,也不好受吧?”
那人见姜源不动,嘴角尽是得逞畅快的笑容,他们逐步乘上马车。
马车的轱辘声渐渐消失。
姜源才艰难地翻过身子,松开紧握的拳头,黄土从指缝间逃窜。
他呆愣的望着发灰的天空,双手不断的拔着两侧的枯草,掩盖在自己的身上,嘴里麻木辛酸的念叨着,“被利用,被牺牲……”
“被利用,被牺牲,被利用,被牺牲,被利用,被牺牲……”
他的手攥得极紧,越发的快速,将身旁的枯草皆数拔光,他还觉得不够,捏着黄土往身上掩埋,他的眼前不断的掠过姜维安的背叛,姜华成的不作为。
“被利用,被牺牲。”姜源双目猩红,发出绝望而凄厉的苦笑声,“我不过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物件罢了。”
柳云清见他这般模样,像极了走火入魔,她着急的左右张望,此刻多么期望徐艳茹能从天而降。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
姜源目光痴魔般锁着天空,他见大雁展翅飞翔,他攥出血丝的指尖渐渐停了下来。
大雁在他头顶不断盘旋,他呆愣地注视着。
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小伙子,天寒地冻,你怎么躺在这?”过路佝偻的老人看少年嘴唇冻得发紫,见他满身黄草泥土,连忙把身上的蓑衣褪下盖在少年的身上。
姜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向老人,双眸微眯满是阴戾,“你在做什么?”
“天冷的很,”老人被看得有些慌张连连退后几步低声解释道,“这样是会落下病根子的。”
“……”姜源偏过头,“多谢。”
老人看着独自躺在农田里的姜源,情不自禁想起多年在冬日离世的孙子。
那也是一个没有余粮的冬天,他的孙儿被丢弃在路边,他没有来得及寻到,就那样饥寒交迫没熬过冬天。
他看着姜源的嘴唇紫的很,唯恐悲剧再次发生,走近想扶起姜源,却被一声呵击退,他讪讪地蹲坐在一旁,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干脆不作声。
残躯赤裸裸地暴露在陌生人的目光之下,像是被推入极冰之地又被打进炼狱,姜源全身痉挛发颤,他仅剩的那点尊严被踩在脚底践踏,自卑填满腹腔,让他奋起暴怒。
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撑起身子,“滚!”
老人一怔,害怕得缩起脖子,下一刻却听到响若雷鸣的咕噜声。
姜源恍神,他想死的念头再次激烈起来,他的自尊,风骨,浩然无存。
他不过是个可悲可笑,世人皆可取笑,拿来作乐的物件。
他像是失了力,如同一张轻薄的宣纸,飘然落地。
老人听这声音眼睛睁大了几分,探出脖子,“饿了?”
他在怀中摸了半响,拿出一个反复缝补的布来,姜源心如死灰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他将那块布,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宝贝似得掀开,终于露出了里面的真面目——一把谷糠。
姜源见老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甚至在地上捡了几粒掉落的,毫不在意掺和着泥土往嘴里塞,他眼中闪过不可思议。
“谷糠,填饱肚子的。”老人将整块布递到姜源眼前,拱了拱手,“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姜源迟疑许久,老人手上的冻疮红肿的极大,双手在寒风中哆嗦。老人直勾勾地看着手中的谷糠,隐晦的咽了咽口水,见姜源望来直直憨笑。
一时恍然,姜源伸出冻得发颤的手,轻拾一点,舔了舔,索然无味,嚼了嚼,味如嚼蜡……
他面色刚变,就见老人那欣慰的神情,生生忍了下来。
“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有好收成。”
老人忽然吐出这句古怪的感慨,让姜源不明所以,他瞥着几乎紧靠在他嘴唇上的粗布,又听到老人哀伤的呢喃,“不会有人被遗弃,不会饿死人了,也不会冻……”
正当他满腹疑云,老人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将糠同布一块小心地安置在他胸腔上,起身焦急道:“天冷,你等着我,我寻个推车带你回去暖暖。”
老人疾步而去,留下姜源迷茫不解,但他下意识地攥着胸膛上的谷糠。
良久,久到姜源在寒风几乎失去意识,他的双眼渐渐合拢,困倦感席卷全身。
“阿源……”
一道哭腔闯进姜源的耳畔,他睁眼看到徐艳茹那瘪嘴的愁苦表情,“你来了。”
“嗯,”她将姜源推着坐起,“我怕马车跑太快看不见你,就沿这一路寻你。”
徐艳茹吃力地喘了喘气,她将毛领披风给姜源披上,继续道:“马车离这有些距离,我背你过去。”
姜源低眸不语,徐艳茹就乖乖地蹲在一旁等他回复,良久才听得到一声轻声的,“嗯。”
凉薄的日光西下,宽敞坎坷的泥路上,少女紧紧背着少年。
“重吗?”
“怎么不重?一个男人的重量压得我都喘不过气了,少说话!”
徐艳茹正垂头奋力,竟听见背上的少年还轻笑出声。
“你怎么来寻我了?”
“我留了个心眼,发现他们各个都归家了,可迟迟没有你的消息。”徐艳茹狠狠地唾骂道,“呸,就知道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话音刚落,徐艳茹感觉到姜源落在自己脖颈处的双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他不言也不语。
她一回想起她方才见到姜源时的模样,眼圈猛然便红了,鼻子喘气都不通畅。
良久,姜源才出声道:“大雁南飞,是春天要来了吗。”
徐艳茹脚步一顿,现在是寒冬,天上别说是大雁,连只会飞的都没有。
她唯恐姜源生出心病,一往这方面想,眼泪就顺着眼角滑落,她压抑着自己喉间的哽咽,平静道:“现在哪来的大雁?”
她看不见姜源的神情,却感觉到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呢喃道:“是吗……”
柳云清一路陪伴在他们的身边,听此才恍然明白姜源的三番两次望着灰白的天空出神的行径,原来在他的世界里,他依然能看到鸿鹄的翱翔。
可随即他埋在肩颈的喃喃低语,让柳云清凝噎仿徨。
“怪不得,展翅无法高飞。”
终于靠近马车,车旁侯着的两人像是刚刚回来,她们见此连忙上前一并帮扶着。
分别扶着一侧将姜源带上了马车,姜源彼时已经没了力气,但仍然记得交代了老人的事情,徐艳茹随口派了名唤轻竹的丫头带着些干粮去等待老人。
看着轻竹走远,姜源才被车里温暖哄得睡去了,可手上依旧紧紧攥着原本他嫌弃十分的粗布团。
而这挂着泉香楼铭牌的马车,越过重重人群,一路奔向了当地最大的青楼。
当姜源梳洗完毕,看上去又像是那个桀骜不羁风骨浩然的少年时。
徐艳茹私下悄悄嘱咐心腹,“将他从后门送走。”
她透过窗纱望向沉浸在烛火前的少年,平静而深沉地说道。
“若他再与娼女扯上关系。”
“会被压垮的,他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