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晚上并没有往自己家中走去,而是乘着马车来到了叔叔家。
荀彧家门前的一个侍僮接待了他,将他引进屋内,但也只将他安置在厅中,并未提及让他进内屋一事,也没有提及他的叔叔。
荀攸见侍僮缄默不语,心中早已猜出了七八分,只问道:“家叔在内屋有何事?”
侍僮犹豫着不敢说话。荀攸盯了他良久,他才说道:“老爷在内屋作宴,只独自一人享受,我们都不得进去。”
“无妨,你且去为我斟杯茶吧。”荀攸道。
侍僮应允着,走了出去。
荀攸趁侍僮离开之际,悄悄走到了长廊之上,轻轻地来到荀彧的房门前,见薄纸糊的门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那些影子都拖着长长的悲伤。
荀攸并不立即叩门,而是静静地听着。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荀攸听了这两句,便知叔叔是在烦恼他是应与世俗沉沦,还是保持自身之高洁了。即使屈子的《离骚》他已耳熟能详,但此刻他听来,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种烦恼很快又被终止,并且得出了答案。
荀攸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热泪盈眶: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叔叔愿到死也坚守自己的高洁之志,那勇气与坚毅让荀攸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荀攸闭上了眼,深呼吸了一下,叩了叩门。里面的乐音也戛然而止。
门被推开了,一位女舞者把头探出来问道:“公子叩门何事?”
“我找你们的老爷。”荀攸直截了当。
而里头的荀彧早已听到,忙说道:“那是公达,快快把他请进来吧。”
荀攸于是进了门,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让他的眼睛酸酸的,也不知是心之所想还是情之所系。
里面亮着昏暗但柔和的灯光,地上分外干净,放着几个蒲团、一张矮桌。房间角落摆了一张古琴,荀彧正坐在古琴前,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公达,怎么这么晚了,还来造访?”荀彧立即欠身说道。
荀攸瞥见了他憔悴的容颜。
荀攸往一个蒲团上坐下了。荀彧将歌女遣了出去,掩上了门,回头只见荀攸静静地坐在蒲团上,担忧的望着自己。
荀彧在荀攸旁边坐了下来,早已知道荀攸要说的是何事。
“公达,是那件事吧?”
“文若,你所坚持的,有何意义?”
荀攸这一问,直叫荀彧心如刀割,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半晌,他才说道:“为了忠义之名。”
“你就只为了那忠义,匡扶了无能的汉朝,而置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
“行正义之事必将会带来许多牺牲,这是许久以来不变的道理。”荀彧叹道。
“你这样做了,于你有什么好处?于天下有什么好处?”荀攸问。
“于我并非有太多好处,但于天下定然有。施行正义,可叫天下信服,也可以教化民众,让所有人都追求正义而去,天下就平定了。”
“天下无道,人人都只想着谋求一己之力,还有谁能够去顾及义呢?而我要做那先行者。”
荀彧说着笑了,温婉而优雅,像静静的月光一般,流淌在黑夜中。
荀攸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他低下了头,轻声道:“叔叔,世上有许多梦,都不是可及的,他们不现实。若是人人都能锦衣玉食,当然能够追求义而去,只是如今不能……”
“颜回身在困境亦能够箪食壶浆,天下怎就做不到呢?”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那便要教化。”
“可是人心难改,当初孔夫子的失败,便是如此。”
“这只是你们所认为的,我愿坚持至死。”荀彧毫不犹豫的说,“公达也不必太挂记我,只当我是为了自己所追求的梦而去就好了,我不难过。”
“这……”
“你不必说了。”
荀攸看着叔叔,只见几滴泪珠飘落在他白净的脸上,宛若玉石一般,晶莹而纯净。他澄澈的眼珠在灯光下荡漾着波纹,安静而忧伤。
荀攸自然知道叔叔嘴上所说的不难过是假的,他心中的苦闷又有谁知道呢?
他好像没有错,错的好像是这个天下。人心叵测,都不能如他的心那般善良。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他轻轻唱道。
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宁赴常流而葬乎鱼腹中尔耳,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
“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这些都是真挚而热烈的话语,随着屋内的芳香久久的萦绕在荀攸身旁,让他难以释怀。
他不该只去劝叔叔保留身躯,而更应让他追随志向而去,让他的心得以宽慰。
屈子跳江,子胥沉水,叔叔也像他们一样,有着高洁的灵魂。
这个灵魂到了世间,必然多受苦难。但它愿意,他深沉而热烈、他无怨无悔、他坚毅不屈。
他是一块坚硬的石、一根挺拔的松、一朵傲雪的梅。
也是无人能懂的一首歌谣……
荀攸叹息,在那晚的歌声中将劝止叔叔的念头完全放下了。
月光轻轻从天上飘落,给地面铺上了一层白霜,纯洁而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