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停留在商王为啥能解开睚眦剑封印的疑惑之中,那暴戾的商王却很快的收拾好了自己的震惊。果然,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当天下共主而我不能。
因为这控制情绪的能力,他太出众,我太普通。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甩了一下衣袖,转身已经在床榻上坐好了,帐内没有灯,但我依然能感受得到他那副泰然自若的躯壳底下,隐藏着多少的复杂情绪。
他有一个习惯,无论高兴还是生气,情绪波动稍微大一些,就喜欢端起手边的酒杯喝一口。
我听到他拿着酒杯咕嘟咕嘟灌酒的声音,喝完又哐啷一声将那玉器做得酒杯随手扔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力度不轻不重,正好让我心惊胆战。
一缕灰蓝的月光恰好打在那玉器雕刻的饕餮酒杯之上。商人素来喜好饕餮这种只贪吃的凶兽,此刻在那酒杯上的饕餮对着我呲牙咧嘴,给这本来晦暗不明的阴森气氛,又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恐怖。
商王默了一会儿,起身朝我走来,我见状又不得不浑身紧绷,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睚眦剑,抵在了我的颈子上。
“别过来,否则我......”
我知道这样的反抗毫无意义,但是我绝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在我倾家丧国的当天晚上,就同我造成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缠绵。
恶心,恶心极了,我光是想想就浑身发毛。
“好......很好,看来你是一心求死,想要给苏护殉葬是吧?”
那商王似乎被我这样充满防备的举动,气得失去了理智,月光爬上了他的眼睛,映出的全是野心与私欲。
“五色石的下落我是真的不知道,之前同你说得那些都是我胡诌的,目的是为了救冀州,如今冀州已经不在了,我便没有了在活下去的意义,大王您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
我觉得我活着真的很没有意思,就拿现在来说吧,我一个天生天养、无父无母的野狐狸,想死还得看仇人同不同意,这么卑微还有什么意思呢?连自己的命都由不得自己。
商王见我这般没出息的,连拿剑抹脖子的勇气都没有,便又开始对我嗤之以鼻的讽刺起来,“想死,可以啊,寡人还是那句话,想死就死远一点,不要脏了孤的王帐。”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尽管我对他来说可能尚有利用价值,却从来不曾拥有尊严二字。我万念俱灰,闭眼的一瞬间突然觉得,倘若这是我的宿命的话,自戕算不算也是我自主选择对抗命运的一种结果呢?
死吧,就让我死吧。我心里默念着,拿剑的右手也随之渐渐发力,正当我感受到脖子间有细密的血液在流淌之时,商王却起脚踹飞了我的睚眦剑。
他又顺势捡起了那把剑,啊,他连痛快的死掉的权利都不肯给我。
“都说了,不准弄脏我的王帐。”
但是,睚眦这东西,性格古怪又猖狂,他素来只对哥哥唯命是从,旁人只要触碰它一点便会被那剑气反噬。
要不是有哥哥的封印,再加上它跟了我这么多年的缘故,恐怕我如今也没有能力和资格将它握在手中。
然而,这样的睚眦,居然没有抗拒商王,我不禁又开始怀疑起商王的身份来,而他那与哥哥极为相似的眉眼......
我脑海中突然生出一种诡异而可怕的想法。
随之又立即给出了否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绝不可能是我家那对我百依百顺的兄长。
我没有来得及思虑太多,一无所有的我此刻又身中血咒,倾家丧国之后又被杀父仇人羞辱。
而如今,商王这个禽兽更是彻底疯狂的将我丢出了王帐。
他是想将我冻死。
冻死就冻死吧,起码这样能保留苏小姐完好的容颜,这何尝又不是一种体面呢?
我躺在那王帐前的雪地里,我仰头看着漫天的雪花像一个个调皮的精灵,以前在昆仑山脚下玩耍时,时常能碰见一些山精鬼怪,它们就像这些雪花一般,跳跃着、簇拥着我,好不惬意。再久远一点,回到青丘,这些雪花翩飞的样子,又像不像青丘玉山上漫山遍野绽放的小野花?
冻死我吧,就冻死我吧,死在这样美丽的雪景之下,也不虚这人间一行。
……
当亥时三刻的更漏声响起,我用欣赏的眼光等待着属于我的酷刑。
我已经躺在雪地里被商王帐前守夜的宫人们嘲笑了好几轮了。
“哈哈哈......”
我也笑。
不过,他们的嘲笑在心里不在外表,笑得是我这个失宠的亡国公主可怜,我笑得是大家在这世道和命运面前都是同样的无能和差劲。
隐约瞅见那余宫人匆匆被商王唤进了王帐,又隐隐约约的看他从王帐里出来匆匆忙忙的去向了哪里。
去了哪里,我并不注意了。
我求死心切,懒得去争究这些细节。
当雪花将我的颈窝深埋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双玄色的靴子,向我匆匆走了过来,鞋面上的蟠螭纹、饕餮纹、云纹,密密麻麻的印了一堆,这样纷繁复杂的图案,除了大商的太子便没有别人可以穿戴。
我看见殷郊他急的好似眼泪都要出来了,伸手抱着我的时候浑身都在颤抖,“好端端的,怎么就这样作贱自己。”
他的手掌宽厚,却不是很大,温热的掌心,隔着常年习武而落下的茧,温柔而细腻的将我身上的冰雪拂去,动作轻柔的生怕把我弄碎了。
他像穷苦的小孩擦拭着封存在枕头底下的饴糖,尽管糖上已经结了厚厚的霜,但那糖依旧是他每日最甜美的梦乡,舍不得吃,更舍不得丢。
他直接将我抱起,不似以往的急躁,倒像是被勒住的脖颈终于得到了喘息,我知道他定是得了商王的旨意,他才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将我拥在怀里。
普天之下,比大王更难当的是太子,看似未来储君,前途无限,实则竟是这天底下最受限制的人。嗯,凡人就是麻烦规矩多。
在殷郊怀里的时候,我依旧死气沉沉,望着天上的雪花发呆,殷郊将我抱回太子营帐的时候,一直用唇角摩挲着我的鬓发,企图唤醒我最后的求生意识。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长这么大没求过人,今天算我求你,你不要这样。”
尊贵的大商太子也有求人的时候吗,我突然没忍住轻笑。
见我神色有些好转,他又立马乘胜追击,“好好的,你活着,我们一起把姬发救出来,连你都不帮我,我一个人怎么救姬发呢?”
他说着,手上、脚上动作也没有停,步入到太子营帐的时候,帐内温暖的炉火将我簇拥。
果然,姬发才是我最好的救命良药,我如回光返照一般的抓住了殷郊的胳膊,身体内的血咒已经烧的我五脏六腑连带着嗓子也干涸,此刻我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殷郊见我听见了姬发终于有了点求生的意识,脸上又快速的闪过一丝落寞。
“你放心,牢里我安排了人手,父王发落他之前不会受苦,但你不活,恐怕他也活不下去了。阿瑶,你得帮我,更要帮姬发。”
殷郊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当日姬发中箭生命垂危,师父用同心咒将我二人的性命连在一起,在延续了姬发的寿命。如今我只顾着冀州覆灭悲痛欲绝,差点忘了姬发和我也是同心连命。
哎,这一切,看来没有那么容易让我想了断就了断。生活的对我再一次进行了捶打,此刻我不得不让重新开始审视活着的意义。
殷郊同商王最大的不同就是,殷郊的底色是温暖的,他虽然有着商王的桀骜、莽撞,但在许多细节上,有着商王没有的尊重与礼节。
比方都是取舌尖血,殷郊是宁愿自己咬破舌头将血置于调羹里喂我,也不愿意占我半分便宜。
“你乖些,把这个喝了,再睡一觉,不要再去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了。你又不是真正的苏妲己,冀州与你又有何干。”
是啊,是啊。
冀州与我到底何干呢?
“眼下救姬发要紧,你快好起来,等我们回了朝歌,我带你去羑里看姬发。”
他软声软气的哄着我,没了过往在军营里的那种凶狠与桀骜,这般平和近人的样子,倒是真的像极了我青丘王宫里的哥哥。
印象里,我小时候生病了不想吃药,爹娘都拿我没办法,是哥哥一直在病床前拿调羹喂我、哄我吃药,我才好转了一些。
那时青丘王宫里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只知道贪玩闯祸、好吃懒做,不懂得这种日子的珍贵。如今流落在外,吃尽人间百味,才明白我失去的东西,一辈子也不会再与我那般亲密无间的撞个满怀。
我再也忍不住,拖着枯竭的嗓子,抓着殷郊的衣袖,艰难的喊了一声:“哥哥。”
随后便控制不住的将眼泪流成了河。
殷郊见我这样,突然间又不知所措了起来,“怎么又哭了,别哭了,是身体难受吗?坐起来,靠着我肩上会不会好一些?”
雪就这样安静而沉重的下了一夜,那一晚上,殷郊整宿合眼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