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凡珺自小就是极听话的,更别说在这宫墙之内行事了。
纪连山原本只要求她在尚书房旁的偏厅尽力低调,但她自从踏入宫门,直到出宫回府,都绝不开口说一句话,每当听到隔壁皇子们快要下书房之时,她便会提早抄隐蔽的近路,率先回到马车上等纪连山放课,途中除了时常遇到几个受过纪连山恩惠的小太监,一年多来,她不曾见过其他的人。
那日,深秋的夕阳斜照在红墙上,纪凡珺已经早早地候在马车里,只等祖父回来,不料一辆满载物资的大型马驾从宫门口拐了出来,一个重心不稳,偏偏倒倒地压在了纪府的小马车上。
纪凡珺被压在车里,左脚脚踝钻心地疼,但好在马车的骨架还算牢靠,让她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得以缓过神来。
纪府的车夫趴在地上,又慌又哭,瑟瑟发抖地小声叫着“小姐”。
从车驾缝隙中伸出来的小手,一下一下安抚着老车夫,又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
不可唤我小姐。
老车夫含泪咬着唇,用力点头,只道让宫里的小太监把压在纪凡珺身上的重物,快些搬开。
纪凡珺被拉出马车的时候,纪连山与众皇子刚从宫门内走来,而平日里,他们很少如此远送老师。
纪连山一时间也慌了神,大喊着“孩子,孩子”,向马车扑了过来。
纪凡珺此刻早已见到他身后的诸位少年,一年多的时间,她虽只闻其声,而从未见过他们的样貌,但一个个如此气宇轩昂,又让祖父鞠身作礼的,定错不了。
她用力捏紧了纪连山那双紧握着手,扑闪扑闪的眼中满是谨慎,纪连山一瞬间也明白了她的心思,但要如何糊弄过去,读了一辈子繁文缛节的太傅,此刻也乱了阵脚。
“老师,这位公子是谁?”
楚无茫犀利的眼光直射在纪凡珺身上,如今,他十五岁,刚被立为太子。
若是寻常人家,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还不过是个皮闹的年纪,可生在皇家,他开口一句无情无调的询问,便能震得太傅祖孙浑身的冷汗。
“老师,这便是你为本王选的人?”
褪去了少年稚嫩,却仍旧爽朗干净的嗓音,不用抬头,纪凡珺也知道是谁。
楚无锋说着走到这对祖孙的跟前,没等纪凡珺反应,拉起她的手腕,左右翻看了几眼,眉头不自然地微蹙,似有嫌弃。
“精骨像是还不错,可要练出来还得有些时日,本王或许等不了。”
“殿下……”纪连山显然也是一头雾水。
“老师,虽让你帮本王寻个资质不错能陪练的小童,你也不能只看资质不看年纪呀,这小童,不合适。”
他顺手将她一抛,不巧拉扯到脚踝的伤,纪凡珺浑身一抖,咬着嘴唇,强忍着剧痛,仍旧一声不吭。
虽是心疼不已,但此刻纪连山也不敢透露出半点情绪,只能先配合着楚无锋,把“陪练小童”的说法给糊弄圆了。
“微臣在武艺上只得些书本知识,的确看不精准,殿下见谅。”
纪凡珺此刻已被疼得意识模糊,恍惚间,她感到有人轻轻捧起她受伤的左脚,压低着嗓子道:“忍着。”
咔嚓一声,脱臼的脚踝瞬间复位,方才的剧痛尽数散去,只留下她煞白的脸庞与唇间被自己狠狠咬出的血痕。
楚无锋眼中透着难得的赞赏,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不错。”
红墙夕阳下的蓝衣少年,秋风卷起几缕他束起的高发,剑眉星目,一颦一笑皆如春日朝阳,自此,留在了她的心间。
“皇兄,你不是有安重作伴读了么?怎么还要老师帮你寻他人?”
他从她身边重新站了起来,向着自己这位高高在上的弟弟,玩笑般道:“安重那个水平,早就跟不上我了,天天和他打,没趣。”
“哈哈哈,也是,有朝一日,不单是安重,恐怕这大周朝内,皇兄都难有敌手呢。”
此话一出,纪连山握着纪凡珺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颤,更是不敢正视身后剑拔弩张的几位少年。
纪凡珺仰望着蓝衣少年,他仍是一身正气,斜阳也弯不了他的影子。
向着楚无茫,他抬手作揖。
“太子殿下,折煞微臣了。”
楚无茫走后,楚无锋借着要巡视御林军的理由,将纪家祖孙送出了宫外,直到停在纪府的家门口,纪连山终于忍不住,向他半遮半掩地解释:
“纪家虽人丁不少,但却已有两代不出人才了,小君是微臣这些年在纪家宗族中认为最有天赋的,加之她父母已逝,受了不少委屈,微臣便接来身边养着,想着说旁听众皇子的学识,也好让微臣能在死前,给纪家留个有出息的后人。”
纪凡珺从未想过,祖父对她的期望如此之高,无父无母又是女子,她如何能担得起这纪家兴衰的大业。
无论脚踝受伤,还是太子威胁,都没能让她退缩不前,但祖父这一番爱重,让她的泪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老师,此事不难,你还如往常一般,带她到偏厅候着便是,今日之事只是意外。”
楚无锋弯下腰,正视着一脸泪光的小“男孩”,用袖子直接一顿糊弄擦干,又毛毛地搓了搓她的头发,开解道:
“小君,本王亦是在不久前失了母亲,而我的父亲……我倒更情愿有纪老师这样的祖父。”
“殿下!不可,不可!折煞老臣了!”
纪连山连忙制止,楚无锋只道无妨,继续又道:
“若纪老师都认你有天赋,能担当纪家重任,那本王就再多加一愿,愿你有朝一日,能为大周百姓鞠躬尽瘁,青史留名。”
看着他眼中的星辰,她此生便已有了舍生忘死,都一定要追随的光。
纪凡珺跪地俯首,稚嫩的嗓音还辨不出男女,但已然透着坚定。
“臣,永记于心。”
*
西街打更人的声音,兜兜回回还是传到了后街的小屋里。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楚无锋仍是一身蓝衣,但却少年不再。
“过去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可她,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