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回到暗香阁时，西街上所有正经的店铺都已歇业，仅剩几家莺莺燕燕之所还有歌舞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刚踏入温重云的后院，樊娘便急切切地迎了上来。
“徐老板，我家那书呆子，现在如何了？”
姜婉轻握樊娘的手，短短软软，实在看不出是一双冠绝京城的巧手，既能刺绣裁衣，还会蒸这上好的包子。
她宽慰道：“孙小兄弟的人，看着他们入了襄王府，放心，襄王会护他周全的。”
樊娘双肩卸了力，长舒一口气，但眼中氤氲之气仍在，看起来方才是担心地哭过。
“看两位的样子，应是事情处理的还算周全，那可否让温某人也略知一二？”
姜婉虽不想复仇之事与温重云产生太多瓜葛，可事到如今，应是避不开他了。
见姜婉若有所思，樊娘不知该答还是不该答，眼神就在二人身上来回游走。
“那日我随你去樊家绣坊，其实也只听到你对樊娘说了一句‘救她二人性命’，事关人命，我才想多问几句，若徐老板还是有所顾忌，也可以不……”
“今日在西街被围的书生，就是樊娘的夫君，也是国舅府一个重要的账房先生。”
姜婉不再瞒他，今后暗香阁将是她的根基，即便温重云只居于一室，终究也是会知晓的。
温重云，也必须是她姜婉的人。
“徐老板说笑了，宏儒那个性子，当不了什么‘重要’的角色，他就是喜欢算账，原本我这绣坊的生意说出去，在京中还是小有名气的，维持家用是足够了，但他觉得身为男子，岂能在家靠妻子养活，所以数年前自己出去找了个营生。”
樊娘提起史宏儒，嘴上虽全是嗔怪，眼底却尽是柔情。
“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进了那国舅府，回来只说那账面有意思，一天到头栽在那账房里也不觉无聊，我见他真心喜欢，加之他性格内敛，为人处世虽是木讷，但不贪不显，所以我也从不多问，直到那日两位上我绣坊来，我方知事情的严重。”
“严重？”温重云停下了撵茶的手，问着樊娘，却看向姜婉。
樊娘开口后，见姜婉也不阻止，便再也止不住地打开了话匣子。
“可不吓死我了么！在国舅爷眼皮子底下，还敢帮淮家做假账，这可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事啊！”
“江南运到京中的丝绸，不管是进贡入宫的，还是京中大户人家制衣的，都由姜弋负责，但这运货的，却是淮家。”
姜婉借着樊娘的话，继续解释道。
“丝绸入京，九成入宫，一成入市，虽然寻常人家是不可能买来制衣的，但在京中的富贵人家中，仍是一匹难求，而淮家正是看中了这生意，账上写着一百匹，实际陆陆续续入京的怕是翻了两三倍。”
“宏儒根本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更不敢违抗淮家老爷的命令，淮家老爷说，什么几百匹都是棉布，是途经京中向北境秦王的驻军送去的，让他做假账方便秦王军用，谁知那都是外面一层裹了一张棉布，内里却都是上等丝绸呐！”
樊娘越说越激动，抓起温重云还没泡茶的水壶，对着嘴就是一顿猛灌。
温重云也不计较，待她喝完，道：
“待东窗事发，樊娘的夫君定是第一个掉脑袋的人。”
姜婉道：“姜弋已有察觉，很快就要东窗事发了，所以那日我才借暗香阁的名头，登门告知樊娘，樊娘和你一样，也是个并不好见着面的东家。”
樊娘甩甩手，颇不好意思。
“徐老板，这话真折煞我了，我见那书笺是暗香阁的标记，暗香阁可比我名头大多了，岂有不见的道理？再加之那日你二人来我绣坊，我远远瞧见，真是郎才女貌，我还以为暗香阁要有老板娘了，来我绣坊定喜服的，那我岂不是马上就扬名立万了……”
“樊娘，你说太远了。”温重云抿了一口茶，温吞地打断了她，转而瞥了一眼姜婉。
对于樊娘的误会，姜婉显然毫不上心。
他放下茶杯，拉回了话题：“徐老板，你怎知‘很快’就要东窗事发？”
姜婉沉默了。
前世，其实直到她入了太子府，也并没有东窗事发。
那时候楚无茫的势力已经比此时大得多，早看不上淮家那点丝绸倒卖的事情，只是在和魏丰等人谈论今后大业之时，浅浅提过淮华亭此人种种劣迹，不可大用而已。
除了在京中倒卖丝绸，还有那不成器的私铸铜钱。
淮华亭即便是将那铜钱放到偏远的西南，也很快被当地的官员发现，幸得当时是楚无茫到蜀中巡视，就地给压了下来。
姜婉看到那铜钱时也不禁觉得可笑，就连她这个就不出门的宠物，都能一眼看出的造假，这等蠢笨之人，楚无茫自是不会容他们的。
至于今世的“很快”，那是她的安排。
樊娘见姜婉犹犹豫豫，想必也是有些不方便说的，便混淆着将话题岔开：
“徐老板的深谋远虑，我这一介妇人真是无法相较的，我家宏儒手上经了这些破事，淮家老爷定是会把他看得紧紧的，这次徐老板能让他从国舅爷眼皮子底下逃了，真是救我们一命。”
“那也要亏得史先生过目不忘的本事，一个晚上就能默出淮家三年的账来，引得姜弋等人当街也顾不了其他，否则私自带出账本，定是跑不远的。”
姜婉前世只见过史宏儒一面，那时正值晏吟洲意欲构陷秦王楚无锋，污他克扣军饷导致兵败之时。
晏吟洲在太子府西苑密见史宏儒，让他去北境，说会有人配合他遍览北境军中的账目，逼他回京后默出账目，再做假账做实楚无锋的罪责。
史宏儒不愿意诬陷秦王，晏吟洲就将刚刚受过凌辱的姜婉，丢到了史宏儒眼前，威胁他若是不从，樊娘的下场就和她一样。
姜婉记得，那时史宏儒的眼神，不是他如今常有的单纯木讷，而是绝望。
她知道，比起远在天边从未谋面的秦王，他更舍不掉自己的妻子。
她羡慕他的妻子。
而后不过数月，她便听闻秦王被夺兵权，牵连凉州刺史等人皆被处斩。
往事袭来，她很高兴重生以来，第一个能救的便是史家夫妇。
姜婉再次牵起樊娘的手，盈盈笑道：“我用的那些不过小人之计，救你夫妇命的，是你二人患难与共的真情。”
月上枝头，京中万籁俱寂。
只有姜婉的声音在暗香阁中响起。
“樊娘，我们该去襄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