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襄王府已是后半夜,佟如风一直在槐枝入府的后门等着她们。
二人刚到,樊娘便被引到史宏儒休息的房间,而姜婉则是被领进了楚无咎的寝殿。
寝殿中,只掌了一盏琉璃灯。
姜婉甚至看不清半卧在床榻上的楚无咎,是醒着还是睡着。
“姜姑娘,今日可辛苦了。”
意料之中,今晚定是要被他一顿责备的。
姜婉静静地等着。
“你不打算向本王解释一番么?咳咳。”
不过只说了两句话,楚无咎就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殿下,明日姜婉定会与您解释清楚,今夜殿下还是以身子为重,先休息吧。”
“我怕明早起来,我这襄王府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再顶上一个‘窝藏重犯’的罪责,一家老小全被下了狱,也不知罪从何来。”
姜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楚无咎虽然语调温和,但话中的不满让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琉璃灯下,姜婉低着头,楚无咎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这是有悔?有怕?还是另一场演给他看的戏?
“殿下在史先生处已经听闻了些什么?”
“他也没说什么,就说有位徐老板,托他夫人传话,将国舅府中淮家私账默出来,字尽量写大些,每本账册前几页还得算个总数,背着两大口袋账本,酉时左右到西街长生店铺门口徘徊即可,若有人抢,定要拼个你死我活,直到账本被散落一地。”
“史先生也没向他夫人问个缘由?”
“他只说夫人让干什么定是对的,更何况他夫人说,要是这事儿不做,他夫妇二人就会‘万劫不复’。”
姜婉忍不住一声轻笑。
知她是想到了史宏儒那呆头呆脑的样子,楚无咎的语气也松软了下来。
“若要救他二人脱身,你本不必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们仓促应付。史宏儒既能默下来,交给京兆府尹便是,若是害怕被追查,也可先不讲明姓氏名谁,待查到史宏儒时,自证清白即可,虽是有污,但也可护住性命。”
“襄王殿下真觉得,此事京兆府尹能管得了?”
他知道管不了。
楚无咎勾起嘴角,道:“姜姑娘所掌握的事情,恐怕比本王都还多了。”
她不答此话,只将今日之事的原委,向他道来:
“我算计了国舅府夫人淮华灵,告诉她,我有她弟弟的罪证,要了她一千五百两黄金,让她酉时在长生当铺门口的椅子下赎回东西,还告诉她千万不可去早了。”
“那日在国舅府,你递给淮夫人的东西,就是这‘酉时长生当铺’?”
“是。”
“你知她不信你,定然会反其道而行之,你越是让她别早去,她越是提前派人守株待兔。”
“是。”
“你怎知淮家有这倒卖丝绸的生意?”
“我盯着国舅府多年,淮华亭是把柄最多的。”
“你又如何得知,那日太子与国舅定会途径长生店铺,还就真真在酉时?”
姜婉浑身一颤,往日诸事又尽数浮现。
那是她刚入国舅府的第一年,姜后突然开始喜爱喝冬茶,遍访整个大周后得知,暗香阁温家那棵百年老茶树,正是可以采得极品冬茶的名贵品种。
姜婉当时也不明白,只知道自那以后,她除了要学弹琴和跳舞之外,还多了一个臭脾气的茶道师父。
而今日,就是楚无茫与姜弋在姜后寿辰前夕,去暗香阁请茶的日子,从皇城到暗香阁,必定途径这长生当铺。
她记得,楚无茫这段日子刚尝试接手御林军的驻防事宜,能从皇城出来的时间定要到申时之后,算算沐浴更衣再途径国舅府的时间,到这暗香阁就在酉时左右。
她没法向楚无咎明言,只得又再拜,道:
“殿下,恕姜婉无法直言,但姜婉绝不会害殿下。”
“可你差点害了史家夫妇。”
姜婉心底微动。
她本以为,他更加在乎的,应是襄王府的麻烦。
“姜婉,你这并非万全之策,若是樊娘的包子没撞上那个抢包袱的小厮,若是史宏儒摔倒的地方没办法让那小女孩趁机救出来,若是国舅对这账本不甚在乎,片刻间便没有了他夫妻二人逃跑的余地。”
楚无咎拢着白狐披肩站起身来,赤脚走到姜婉跟前,言辞也更加激烈。
“若是那老者没来得及将账本与围观的百姓分割开来,让人看了去,若是那小兄弟临场倒戈,把你拱了出来,若是他们中间真有一两个小孩识得几个字,你那一套说辞就是在找死。”
她知道,但她别无他法。
“你搭上史家夫妇的性命,和一群还未成年的苦命孩子,甚至私自拿本王与你的约定差点拉整个襄王府入局,就是为了你曾跟我讲的‘不愿入太子府’?”
楚无咎微微躬身,让她的双眼再也避无可避。
琉璃灯下,媚眼红唇,她眼中含泪,盈盈微波,又强忍着不让滴下。
楚无咎的愤怒,霎时间去了大半。
但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女子,心思太过深沉,行为做事的风格又极为乖张。
她是个危险的赌徒。
“姜婉,跟本王说实话,你究竟有何目的?咳咳。”
楚无咎一连说了很多,加之光脚踩在地上,不禁又是一阵咳嗽。
姜婉下意识地要抬手扶住他,却被楚无咎轻轻避开。
“你要的不仅仅是避祸,对吗?”
“对。”
她声音很低,像是被拆穿了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而那只被楚无咎逃离的纤手,就这么愣愣地停滞在半空中,不知该去往何处。
“而你,还是不愿意说,对吗?”
“殿下……恕罪……”
“徐老板。”
楚无咎扶着床沿,坐了下来。
她从未对他用过这个名字,在他面前,她从始至终都只是姜婉。
而他,此刻唤她“徐老板”。
姜婉心中一阵悲凉。
“徐老板,本王向来体弱,母家失势,兄长远在边境,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而已,无论你有何目的,本王皆是帮不了你的。”
“殿下,姜婉不是……”
“徐老板,方才你入府之后,本王已将史家夫妇悄悄送出城外,以免国舅日后想起来全城搜捕,也算是帮你把这事做个了结。咳咳。”
楚无咎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如初,温柔又和煦。
如同那日在清风亭,与她今生初见一般。
只是这话中的疏离与冰凉,比那日的风雪更甚。
“徐老板,今夜之后,你我就当作从未见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