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月光在山脊树梢间肆意流淌，泻下一地皎洁的清晖。
燥热了一天的小屯村也终于暑气褪尽，迎来一天中难得的清凉。
在离招待所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明显上了年纪的大槐树。
透过斑驳的月光，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个人影正蹲在树冠上，将几根粗壮的树枝压弯了腰。
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循着月光从田间小路走来，倚靠在歪歪扭扭的树干上，仰头看向树上蹲着的那道人影，“你这一不高兴就上树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我本来就是鸟，就要在树上才自在，”树上的人换了个姿势，舒展地躺在一根槐叶茂盛的树枝上，“倒是你，这作死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倚在树下的人小声辩解，“我哪有……”
“还说没有，今天为什么要喝酒？”
“一直听说郭先生喜好这杯中之物，我不过是陪他小酌了几杯，好在他今日还算尽兴。”
“哼，”树上那人重重揉了揉鼻子，不屑道，“区区凡人罢了。”
“可他是真儿的恩师……”
“能不能别跟我提她！”
少年一个打挺从树上跳了下来，身姿轻盈得就仿佛背上生了双羽翼一般，“我看那小丫头的转世如今活得可比你逍遥多了，你又何苦非要寻她回去。”
男人双手环胸，笔挺的西装被压出了几丝褶皱，“你说的对……她从前总是不得自由，为了处瀛，为了臷民百姓，背负了太多沉重的枷锁……”
“嗯……”，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音节，像是极轻的痛吟，又像是低低的叹息，“如今，她总算能遵从本心，过得恣意快活……有师长疼爱，又有朋友在侧……”
“所以我们还来守着她做什么？就让她稀里糊涂的过完这一世，下一世……”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少年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世……
相弈苦寻三千多年才找到乌真的转世，那缕用他生命本源日日滋养的魂魄早就已经虚弱不堪。
若是这一世还不能唤醒她的记忆，让那一魂一魄回归本体，那么下一世，这女人的转世与那三千年前亡魂之间脆弱的联系将彻底断裂。
神女乌真，再无复活的可能。
他日日看着眼前的男人痛苦挣扎，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找回这个臭丫头。
三千年了，即使是对他们来说，也太过于漫长。
如今寻觅已久的人就在眼前，却在此时让他放弃，他又怎么可能甘心。
男人的声音温润低沉，“我知道，我若放手，她便能生生世世都这般自由的活下去，即使这辈子老死了，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可我还是想把她找回来……”
每次转世，她都会遗忘前尘，开启一段全新的人生，有新的家人，新的朋友，新的爱人……
可是对他来说，他只有她。
孤寂半生，只有三千年前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曾走入他的灵魂，短暂交汇，漫长别离，却温暖了他冗长而清冷的生命。
“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男人环抱的手臂越收越紧，声音愈发低弱，终于抑制不住的发出一声呻吟，“呃……”
“是不是又疼了？”少年立马紧张地扶上他的双臂，“看你下次还敢喝酒！”
男人挺直的脊背渐渐佝偻，声音低不可闻，“前辈，我们去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我又没说不好，”少年此刻无比懊悔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委屈巴巴地说，“我是替你不值……”
即使过去了三千年，他还是没有学会如何表达。
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的。
他明明，不想让他伤心的。
树影斑驳，亘古不变的月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投射在树下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
如若这月亮也有神识，它是否也会嫌弃自己寂寞的生命过于漫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