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君所施展的这一手,不可谓不妙啊。”
张角先用手虚点了一下程化,然后又指了一下史路,缓缓道:“请问店家,你可曾吃出其中的泥沙?”
程化摸了摸脑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仙师有所不知。当时,在下与家父实在饥饿,囫囵吞枣之下,不觉......不觉有何异样。
“若不是这位兄弟点出,在下到现在……到现在,也不曾发觉,刘君在其中藏了泥沙。
“只觉得,这是平生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至今,仍回味无穷。”
张角的名字,在往来的客商的交谈中,程化早有耳闻。
因此,在得知面前的人,就是张角时,一时间,他反而显得有些拘谨。
“嗯。”张角笑着点点头,“这薄粥对于忍饥挨饿的乡人来说,自然是最宝贵的东西。
“但对于这位小兄弟,又或者是不缺粮食的富贵人家来说,这便宜不好占了,反而转头开始埋怨起刘君的不是了。”
被张角这么一点拨,仿佛阳光照射进被捅破的窗户纸一样,驱散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疑惑。
“妙哉!”
……
“刘君大善!”
“是啊!”
……
与史路同行的游侠儿,都纷纷称赞起刘备的仁义和智略。
而史路终究还是少年意气,抹不开脸,随众人附和。
但却又没什么好反驳的,只得低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手中的闷酒。
牵招与史路相处甚久,对于这位好友的脾性也有所了解。这时候,不去理会他即可。
“不知‘大贤良师’为何会到这广阳郡来?”牵招引张角坐下,亲自为其斟上一杯酒后,询问道。
张角接过他手中的酒,轻笑道:“在下是来寻一味药的,可惜的是,在经过涿县的时候,却始终未能与刘君见上一面,也算是一大憾事。”
“哈……哈……”牵招爽朗一笑,“那可真是巧了,刘君是同我一道来的,现在正在‘驻马亭’呢!
“在这之前,我已经让人去请他了。想必,温上这杯酒后,他就快到了。”
在一旁的程化,听到了自己昔日的恩人,居然就在他爹所任职的“驻马亭”时,也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那你们慢用,我先去忙。”
在与牵招等人打过招呼后,程化忙嘱咐自己的妻子,与他一道前往后屋,再去准备吃食。
“诶……先吃杯酒,再走也不迟啊!”
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牵招无奈地摇摇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看向一旁的张角:“却不知,‘大贤良师’可曾找到那味药?”
张角笑而不语,望向紧闭着的窗户。片刻后,才缓缓地道:“这药……目前,还尚未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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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雪依旧。
被牵招派出去,去请刘备赴宴的游侠儿,正与一亭卒,神色慌张地向着“逆旅”而来。
“嘎吱——”木门被轻轻地推开,冷风趁机钻入其中,微微驱散了房中升腾的暖气。
“令尊故去了。”
亭卒顾不上呼吸顺畅,便开口,带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牵招等人的“令尊”,远在千里之外的冀州。亭卒所说的“令尊”,自然不是他们的。
那么不出意外,这个噩耗便落在了,这家“逆旅”的主人,程化的头上。
“你说什么?!”
正在上菜的程化,听闻这个消息,只觉得两眼发黑。
手上的“锅碗瓢盆”,更是“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滚热的汤汁四溅,沾满了他的手、他的衣襟。
最后,在他的妻子,钱玉如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郝(hao,三声)大哥,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程化不顾手上的伤口,拽住名叫“郝明”的亭卒的衣袖,强忍着疼痛问道。
“这……还请节哀顺变……”
郝明伸出手,想去拍拍程化的肩膀。最终,还是在碰到他的身体之前,收回了手。
郝明摇摇头:“尚未明了,在我们回到亭舍的时候,令尊便已没了动静。”
听完郝明的话后,程化双眸一片灰暗,双手无力地下垂,一时之间,没了主见。
回过神来的牵招,向着一同回来的游侠儿询问道:“刘君那儿怎么说?”
“刘君没有发现异常,只是感慨故人相见,结果却是生死相隔。”
牵招点点头:“带我们去见刘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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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牵招一行人,来到驻马亭时,只见原本空旷的院子中央,已经支起了棚子。
棚子的下方,正停着程同的遗体。棚子的周围,则是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不时有人在来回奔走。
古人讲究一个“事死如是生,事亡如事存”,同时,汉朝以孝治理天下(从帝王的谥号就可以看出来,例如,“汉灵帝”准确来说,应该叫“汉孝灵帝”),因此,对待父母的身后事,不可谓不隆重,丧礼更是十分的复杂。
程化一见到他父亲的遗体,便拉起他的妻子的手,一同伏在程同的遗体上,嚎啕大哭。
“薤(xie,四声)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牵招身后的张角,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地唱着挽歌。
“牵君,这边来……刘君在这边……”刘德然的眼神还挺好的,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牵招。随后,向他指了指刘备所在的位置。
“多谢。”牵招向刘德然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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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刘备正在一旁感春悲秋。这倒不是他矫情,即便他见惯了生死,但相识的故人死去,到底还是头一回。
对于这个因为他的名声在外,而千里迢迢地赶去见他的老头,虽然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还是让他有些动容的。同时,也让他见识了这个时代,名声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
再加上,二人相见之时,已是阴阳两隔,不禁生出“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之感,难免有一丝遗憾。
“站住!”侍立在刘备身边的韩当,因为不认得牵招,以为是有生人靠近,于是大喝出声。
不过这一吼声,倒也让刘备回过了神。
“义公,他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牵子经,放他近前来吧。”
“是。”
韩当点点头,让开来身,让张角和牵招二人进了营帐。
“这位是?”
刘备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牵招的身后的张角身上。见是生面孔,于是便向牵招询问来人的身份。
“哦,这位是我在‘逆旅’新结识的朋友,张角,张伯庸,他对玄德也是神交已久。说来,还是我的老乡呢。”
“哦,张兄弟是吧。”听完牵招前半句话时,刘备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当是同名的当地人罢了。
等听到他的籍贯,也是冀州人时,才后知后觉地惊呼道:“你就是‘大贤良师’,张角?!”
瞧着他那一副文士的打扮,和温和的笑脸,若不是他拄着的九节杖,刘备决计是不会联想到,后世大名鼎鼎的“张角”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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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礼记·中庸》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