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八月初五傍晚,洛阳天气开始转凉,露凝而白。
此时,山衔落日,余辉薄照,太初宫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桂子落地的声音。
武太后正在徽猷殿内批复奏书,忽见窗外余辉越聚越浓,霞影缤纷绚烂,发出万道光芒。群鸟在太初宫上空翔集,争鸣不止。
霞光流淌到窗内,落在奏书上,把白纸墨字染成了浓酽的绯红色。
高延福公公火急火燎地带着一支武候铺禁军赶来。他们身背装满清水的皮袋、溅筒,滴滴答答洒了一路水。
见太后安然无恙地立在窗前,高延福公公惊恐万分,急忙伏地叩首。
“老奴眼拙,见太初宫上空红光冲天,以为是发生火灾了,故而率武候铺禁军赶来,请太后治罪!”
武太后正在引颈远望,招手道:“高公公,你快来看看,这西天晚霞流丹,群鸟争鸣,究竟是祥瑞还是凶兆?”
高延福公公暗暗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她身边。
“西天乃三世佛、竖三世佛、横三世佛、四大金刚、五方佛、八大菩萨、十大弟子、十八罗汉、十八伽蓝和二十诸天之圣地。佛门祥云瑞集,满天又有百鸟朝凤,当然是嘉瑞之兆啊!”
一旁的上官婉儿也道:“君主圣明,才有瑞气祥云出现!”
武太后心里欢喜,一直凝望着西天出神。
这时,殿中省尚药局的侍御医沈南璆急匆匆地来报,说窦德妃在流杯殿里诞下一位皇子。
“说了半天,原来是旦儿的三郎降生了!”武太后忍不住哑然一笑。
高延福公公道:“此子天降祥瑞而生,将来必定有所作为,为我大唐盛业添砖加瓦!”
武太后沉吟道:“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就为其赐名隆基吧!”
“是!老奴马上去传令!”高延福公公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
又对上官婉儿说道:“窦德妃产子有功,赏赐各色提花织锦五十匹,纱五十匹,罗五十匹,生熟绢三十匹;珠宝,谷米等物各数斗。即刻命人送过去。”
“是!”上官婉儿福身一拜,出殿去了。
垂拱元年,铁勒九姓中的同罗、仆固等几个部落叛唐,加入了东突厥汗国。
十一月,武太后以天官尚书韦待价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遣金山都护府都护田扬名,发西突厥十姓之兵,一共三万余人前去平叛。
叛军皆败散。
为了安抚西突厥十姓部落,武太后擢兴昔亡可汗之子,左豹韬卫翊府中郎将阿史那元庆为左玉钤卫将军,兼昆陵都护,袭兴昔亡可汗号,统率五咄陆部落。
以继往绝可汗之子,阿史那斛瑟罗为右玉钤卫将军,兼濛池都护,袭继往绝可汗,统率五弩失毕部落。
此时的漠南、漠北,被东突厥完全占领,彻底丢失,朝廷只能将安北都护府南迁。一时间,群臣议论纷纷。
垂拱二年年初,武太后突然下了一道制令,要还政李旦。
随着制令而来的,是前路未卜,是茫无头绪。
流杯殿内,李旦忧心忡忡地坐在御案前。清澈的渠水从他脚边淙淙淌过,在宁静的殿内,显得特别悦耳。
皇后刘蕴芽轻轻走到他的身边,将案上的制令展开,看了几眼。
“陛下,妾觉得,这是太后有意试探您。为了独揽政权,她屡屡打压皇子和意见不合的臣子,该杀则杀,该贬则贬,丝毫不留情面,怎会舍得还政于您呢?
“朕何尝不知道!太后滥杀名将,致使东突厥扩张,占据了漠南、漠北。安北都护府迁徙到同城,不久,再次内移至西安城。她无颜面对群臣的指责,假意要还政而已!”
“原先依附大唐的回纥、契骨、思结、浑等部落,不愿归降东突厥,百姓拖家带口,千里度碛,乔迁到河西甘州、凉州等地,真是不容易啊!”
刘蕴芽满怀忧虑地将制令放回原处。
皇子李隆基正安祥地睡在窗牖下的摇篮里,一缕微弱的阳光照在那饱满而白净的脸蛋上,像一朵被朝露润湿的花骨朵。
窦浅漪轻摇几下摇篮,就会抬头看他们一眼。
李旦道:“正月刚过,太后以了解民情吏治为由,在朝堂设立了登闻鼓与肺石,有击鼓或立石之人,侍御史必须受状闻奏。宫内外,迅速掀起了一场告密之风。”
窦浅漪细声道: “听说,她在太初宫前设置了一个铜匦,大兴告密之风。上至一品官员,下至黎民百姓,均可告密。你告我,我告你,处处风声鹤唳!”
“那都是侍御史鱼承晔之子鱼保家的主意!”刘蕴芽快言快语道,“他上书请求铸铜为匦,帮助太后受天下密奏。”
铜匦中空有四隔,每隔各有一个开口,可以接纳臣下奏书。
东曰“延恩”,为赞扬武太后政绩而设;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设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
每日投书,由理匦使收集后,直接递交到武太后手上。
鱼保家设计的铜匦,表疏准确分拣,可入不可出,惟有一人可取出。 武太后十分满意,鱼保家也得以加官晋爵。
李旦忍不住哀叹一声。
“凡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即使是农夫渔樵,太后也要亲自接见。所告之事,如果符合旨意,就可破格升官。如果并非事实,亦不会问罪!”
“五品食,那可是五品官员才能享用的伙食待遇啊!难怪,四方告密者蜂起!”刘蕴芽惊道。
“大灾荒年,只要上京告密,不论真假,顿顿都有酒喝、有肉吃,天下百姓岂能不热衷于告密呢?”
“有人告密,就要有人审案。太后任用了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索元礼等一大批酷吏,掌管制狱……”
窦浅漪又接了一句:“这些酷吏为非作歹,多是目不识丁的无赖,依靠告密而官至侍御史。”
刘蕴芽嘴里“啧”了两声。
“听说,那来俊臣和周兴编写了一本什么《告密罗织经》,教唆手下陷害无辜。被告者一旦落入他们的手中,就会使用各种酷刑审讯,能活着出狱的百无一二。”
他们设计出“定百脉”、“求即死”、“死猪愁”等刑具,还有“驴驹拔橛”、“凤凰晒翅”、“猕猴钻火”、“方梁压髁”等酷刑,大肆制造冤案假案。
光听名字,都会让人吓个半死。
为了得到武太后的重视,赢得升官发财的机会,这些酷吏时时刻刻盯着朝中官员,一旦有人犯错,就会疯狂的扑上去,露出凶狠的獠牙。
李旦倏然发现,自己深居皇宫,不知天下已经沸然。
“陛下,您说,太后为什么要大行告密之风呢?”刘蕴芽愁眉不展。
“扬州之乱,让她感觉到四面楚歌,草木皆兵,疑心天下人都背叛了自己。她也知道,自己久专国事,内行不正,宗室大臣都对她心怀怨望,所以要大开杀戒!”
李旦说完,铺开一张空白的敕旨,提起檀香木合欢花紫毫诗笔,回复太后的制令。
刘蕴芽沉默了顷刻,听着流杯殿内的流水声,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是刑部尚书刘德威的孙女,父亲刘延景,曾任陕州刺史,仪凤四年,以良家女身份,选入相王府,成为正妃。
虽然祖父和父亲都已去世,朝中尚有其他亲人在做官,她也深深为之担忧。
窦浅漪眼眶微润,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妾的父亲来信说,死于酷吏严刑的人日渐增多,朝廷上下,人人皆惶遽不安。每日上朝,他都要和我母亲郑重诀别,不知哪一日,就一去不返了。”
刘蕴芽移步走到窦浅漪身边,坐在她的身侧。
“对太后来说,铜匦可是个宝贝,挖掘了那么多朝臣的不法之举。她期待更多人来告密,好让自己顺势而为,杀人立威呢!”
“姐姐,你声音轻点,谨防隔墙有耳!”刘蕴芽性格爽朗,声音特别响亮。窦浅漪胆小,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刘蕴芽没有怯意,只是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妹妹诞下皇子才五个多月,还是尽量多躺躺,少些下地,养好身子了,将来才能为陛下多多开枝散叶。”
窦浅漪道:“天天躺着,实在难受,不如坐在这里,与陛下和姐姐说说话。”
刘蕴芽取了一块羽扇豆色的缎子盖在李隆基的身上,左右比划了一下。
“这块料子只够给三郎做件襦衫了。下次,姐姐另寻一块料子,再为他做一条长裈。”
“姐姐费心了!”
刘蕴芽拿起一只绣绷,将缎子绷紧了。在线筐里取了一团线,熟练地穿针引线,捻了一个结,将绣针刺入缎子里。
绣绷中间,几朵合欢花叶相间,参差错落。
绣了两三针,又放了下来,杵在那里,心头似乎塞了很多心事。
窦浅漪轻轻摇晃着摇蓝,道:“去年三月,庐陵王被太后贬出长安,迁于房陵。途中,皇嫂产下一女,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们走得太急了,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好。皇嫂在颠簸的马车上动了胎气,仓猝诞下了孩子,身边连件衣裳也没有。庐陵王脱下身上的袍衫,裹住了啼哭不止的孩子,取名李裹儿。”
“想想真令人心酸!虽说我们处境比他们好不了多少,最起码不用颠沛流离,贬黜到那么遥远的异乡!”
“哎!”刘蕴芽轻叹道,“都是难兄难弟,谁也不比谁好!”
“下次陛下给庐陵王捎信时,我们做些女孩儿的衣裳和玩物,一并带过去,送给未曾谋面的小侄女。”
“此事,千万不能让太后知道!”
“为何不能让她知道?”窦浅漪不解地问道。
“太后最忌讳两件事情。一是他们兄弟团结一致,将来有可能成为推翻她的力量;二是有人讨论她的宫闱密事,毕竟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宫闱密事?太后有什么宫闱密事?”
刘蕴芽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窦浅漪的额头。
“你呀!陛下常常说你是个后知后觉的人,还真是如此!如果有什么事,天下人都知道了,你必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窦浅漪含羞一笑,道:“姐姐不说,妹妹必定是天下最后一个知道的!”
刘蕴芽远远望了一眼正在低头写字的李旦,以手拢嘴,附耳低语道:“妹妹是否听说过,上阳宫里经常出现一个和尚?”
“从没听说过!”
刘蕴芽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就是那个天天披着袈裟,出入上阳宫,武氏子弟争着溜须拍马的薛怀义!”
“他不是薛驸马的季父吗?”
“哪来的季父,分明是洛阳街头的卖货郎而已!千金公主为了邀宠,献给她的面首!”
窦浅漪的杏眼瞪得滚圆滚圆的,摇摇篮的手也停了下来,一副不可置疑的样子。“按辈分,千金公主是太后的姑姑,她们竟然……”
“只有你想象不到,没有她们做不出来的!为了安顿薛怀义,太后在洛阳城西重修白马寺,大张旗鼓,花费万千。天下灾戾不断,国库那么紧张,还要将钱投到这里来!”
“太后一直崇佛,薛怀义受宠,说明她有意要捧高佛教的地位,打压道教的地位!”
“是啊!从 ‘道先佛后’到 ‘佛道并重’,大唐道教的地位已然一落千丈,昔日风光不再了!”刘蕴芽低喃了一句,又拿起了绣绷。
窦浅漪道:“原先驻在禁中的道士,像叶静能、叶法善等人,还有散居名山大川的高道,很难再有机会,被她召入大内答礼问道。”
“洛阳许多道观门可罗雀,冷清得很。道长们只能紧闭观门,每日静诵《黄庭经》两三卷,以应天时。”
“紫泽观的香火倒还好,每月初一、十五,叶天师定期会讲经布道。有时候,也会应邀出席,到洛阳其它道观去开坛讲经。”
刘蕴芽道: “他的名气比叶静能法师大。早在高宗天皇大帝时期,就受到朝廷优礼,在长安三清殿和洛阳凌空观中行道。”
“长安、洛阳有许多亲王公主,官家子弟和道士,非常仰慕他的大名,一到开坛的日子,就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
“他们有的来求一张符箓图决,有的来听他讲经论道,也有来求医问药的,叶天师总是有求必应。”
“姐姐你说,叶天师的符箓真的灵验吗?”
“入宫前,成器生病了,我曾带他去紫泽观祈福,正好碰到叶天师在开坛布道,求了一张符箓。当天,成器的病就好了!”
“的确挺神奇的!那天,紫泽观一定很热闹吧?”
“去的时候,四方弟子手持鲜花,高声唱着 ‘归依大道,当愿众生,解悟正真,发无上心;归依经法,当愿众生,智慧洞开,深广如海;归依玄师,当愿众生,辨幽释滞,并弘正道。’总感觉这支法曲还萦绕在耳边,不知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要不是我们被禁足了,妹妹也想去紫泽观求一张平安符,保佑隆基健康成长。哪怕是去听听他们唱法曲,心里也会得到片刻安宁。”
刘蕴芽情不自禁地向摇篮里瞥了一眼。
李隆基睡得真香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小小的胸膛起伏不休,外面的风霜雪雨何以惊得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