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突厥可汗阿史那骨笃禄,听闻程务挺将军已被武太后处死,喜出望外,欢宴连庆了三日。
程务挺善于治军,在军中的威信极高,每逢作战,部下无不出生入死、浴血奋战。
阿史那骨笃禄对其既敬佩又忌惮,经常闻其名便逃走,不敢犯边。
他将程务挺封为战神,在阴山南麓为他立了一座拂云祠,日夜供奉香火。每次出师征战,必先来祠中祈福,然后牧马料兵,渡黄河南下。
王方翼被武太后流放崖州,途中不幸病死。
一生血战突厥,封爵太原郡公。可惜英雄生不逢时,宝刀生衣,玉玦无光,只落个剑埋荒冢草掩身。
裴炎、程务挺和徐敬业三人,代表的是文臣、武将和乱子。为了维护自身的最高权力,杀掉他们是必然,也是无奈。
武太后召集群臣上殿,予以慰藉和敲打。
“事先帝二十余年,驾崩前将天下托顾于吾。卿辈中有受遗老臣,倔强难制超过裴炎的吗?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超过程务挺的吗?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超过徐敬业的吗?此三人者,本为人望,却心怀异谋,吾只能杀之!”
这番话,半是恫吓,半是诱导。
就像她当年驯服烈马狮子骢一样,用铁鞭、铁锤和匕首,将朝堂上的臣僚驯服得服服帖帖。
众人低着头,不敢仰视。
鸦雀无声的朝堂上又传来武太后不怒自威的声音:“卿等有能过此三者,当即为之;不然,须洗心革面,忠于朝廷!”
过了须臾,有人壮着胆子高喊了一句:“我等忠心耿耿,绝无贰心!”
很久之后,才有其他大臣同声附和。
高坐在凤榻上,武太后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胜利的笑容。
为了庆贺扬州之乱平息,新年改元垂拱。
此时的她,已经年逾花甲,只希望天下安宁,社稷太平,她能雍容地垂衣拱手,天下无为而治。
程务挺、王方翼死后,大唐王朝在西域和北疆已无多少良将可守。天下并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四海太平,万物安宁。
垂衣拱手,无为治国,只是她的美好愿望而已。
吐蕃、东突厥、契丹等异族,经常从多个防线夹击大唐,令唐军在多条战线上疲于奔命。
总章二年,大唐疆域达到巅峰的一千两百多万平方公里。随着东突厥汗国的兴起,大唐疆域盛极而衰,开始走向了下坡路。
太宗皇帝和高宗天皇大帝千辛万苦打下的漠南漠北,土地被吞并,军事防御被摧毁,一点一点为东突厥所蚕食。
单于都护府已经名存实亡。
没有了可以遏制东突厥的大将,阿史那骨笃禄更加有恃无恐。垂拱元年二月,多次发兵攻扰大唐忻州、代州。
代替程务挺驻守雁门关的裴绍业,不敌阿史那骨笃禄的铁骑,连续吃了几场败仗。
武太后以左玉钤卫中郎将淳于处平为阳曲道行军总管,与副将蒲英节一起率军回击。
当唐军进至忻州地区,埋伏在此处的东突厥骑兵突然向唐军发起攻击。我军鏖战不利,战死五千余人。
唐军数次出兵均未取胜,武太后将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调到北疆,防御东突厥。阿史那骨笃禄听说他的威名,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息兵罢战了数月。
先帝驾崩两年,武太后日日操劳国事,回宫之后却是孑然一身,尝尽了“古来君王多寂寞”的滋味。
前不久,染了微恙,卧榻数日,身体也日渐消瘦起来。
太平公主每日都会入宫,照顾她的衣食起居,有时候,也会帮她批一些奏书。
“母后,这一叠奏书,都是按您的要求批复的,等下就可以让婉儿发下去了。”
太平公主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从御案后起身,施施走来,坐到母亲的榻边。
“太平辛苦了!你沉断有谋,性格与母后相似。有时候,吾遇到一些棘手的国事,常常想与你一起商议,而不是凤阁鸾台的宰相。”
“母后一生识人甚准,多次赞扬我冰雪聪明,说我多谋略、善决断。我要是个男儿,您是不是会立我为太子啊?”太平公主笑道。
虽然只是说笑,武太后却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如果太平是个男儿,母后一定会立你为太子的!”
“那四哥就没机会成为大唐皇帝了! ”太平公主摸了摸自己的孕肚。
她与薛绍举案齐眉,恩爱有加,生育了一子一女。长子薛崇胤,聪明伶俐,擅长骑射,封为卫国公。
眼下又身怀六甲了。
武太后虽然不喜欢薛绍,但看到太平公主一脸幸福,一时也无可挑剔。
她疼爱地抚摸着她日益隆起的肚子,好像要把全部的舐犊之情,通过指掌,传递给公主和她的孩子。
“母后,您的眼角,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鱼尾纹了。”
“母后老了,鱼尾纹只会越来越多的!”
太平公主拢手在母亲耳边低语道:“千金公主说,她有一件让您青春永驻的稀世珍宝要献给您!”
武太后的眉眼像花落春池,瞬间漾起阵阵涟漪。
“千金公主福慧双修,最得吾心!宗室公主中,除了你,只有她最疼吾了,经常入宫探望,伺候榻前。她要献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千金公主是高祖皇帝第十八女,性格机灵,善于逢迎,颇受武太后的恩宠。
太平公主眉心微动,抿嘴一笑,道:“既然是稀世珍宝,必然是价值连城的,等她将宝贝送来,母后自然就知道是什么了!”
“好!那吾就坐等这份宝贝了!”
当晚,一辆神秘的紫金马车悄悄驶入上阳宫。
观风殿内,灯烛流辉,杏仁黄色的怀纹轻羽纱帷帘温柔地低垂着,让人昏昏欲睡,仿佛正在做一场浮生大梦。
案头的卵青釉鱼子纹鹅颈瓶里,一支白梅浅淡,暗香怡人。
一位年轻男子伏跪在地上,脑袋深垂,谁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
大殿内朦胧幽忽的烛火,令他踧踖不安,好像一只惊弓之鸟,一点声音都会让他弹跳起来。
一阵奇异的花香遽然袭来,他的鼻翼微微翕张了一下。
是梅花?是桃花?是海棠?不,是牡丹花的香味!只有洛阳的牡丹,才有这样不浓不烈,醇厚馥郁的花香。
一双白净香足,微步驻于眼前,吓得他“咚”地一声,就将脑袋扣到了地上。
武太后被发跣足,身着桧皮色素绉缎寝衣,青丝如绢,泻于肩头,亭亭立在他的面前。
虽到花甲,那眉若远山,眼如秋波,肌似羊脂,散发着胜过牡丹的贵气,赛过桃花的妩媚,多过海棠的娇羞,令万千粉黛,尽失颜色。
“抬起头来,你名唤什么?哪里人氏?”武太后朱唇轻启。
男子屏气慑息,微微昂首,小心翼翼地回道:“草民冯小宝,今年二十三岁,京兆鄠县人氏,家贫失亲,流落洛阳街头,以卖药为生。”
抬头的一瞬间,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容露了出来。
鬓若堆鸦,浓眉似剑,鼻如悬胆,唇方口正,棱角分明,散发着气宇轩昂、不同流俗的气质。
年轻真是好啊!武太后忍不住伸出玉指,托起了那廓形优美的方颌。“果然是一件稀世珍宝,千金公主好眼光!”
“太后,我……”冯小宝的额头冒出微汗,身子开始颤栗起来。
千金公主在洛阳市井中发现了能说会道、体貌魁伟的冯小宝,一番打扮之后,趁着夜色送入了上阳宫。
“从今日开始,你不再是江湖冯小宝,吾为你赐名薛怀义。留在宫中,每日为吾诵经祈福!”
第一次入侍床笫,就得到了太后的喜爱。薛怀义受宠若惊,急忙叩头谢恩。
为了掩人耳目,武太后授意他剃度为僧,并命驸马薛绍认他为季父,宗籍归入河东薛氏,抬高他的身份。
一夜之间飞黄腾达,平步登云,薛怀义好几天都没回过神来。很久之后,他才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是的,他发迹了,不再是街头受人欺辱的小货郎了。
薛怀义从小浪迹四方,养成了见啥人说啥话的本事。三寸莲花之舌,把武太后哄得服服帖帖。
有他在侧,散朝后不再青灯孤影、小窗萧索,武太后自然是精神矍铄、容光焕发,小病小恙也都不药而愈了。
他日日花天酒地,游手好闲,骑着御赐的紫骝马出入宫廷,十余名寺人紧随左右,宠冠天下,谁也不敢再小瞧他。
武氏诸王及朝臣见他深得恩宠,无不以礼相让,尊其为薛师。
尤其是武承嗣和武三思,每次见面,都殷勤地为他牵马提履,嘴里薛师长,薛师短,唤个不停。
偶尔,他会带领几个僧人在太初宫里诵读《大般若经》《解深密经》《瑜伽师地论》《成唯识论》等佛家经典,装作大德高僧的样子。
薛怀义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懂得佛学?
即使点燃了佛灯,披上了袈裟,拿起了佛珠,也无法在神圣的佛堂中静心诵经,在青烟缭绕中安然禅坐。
这天午后,太平公主又入宫来了。
武太后道:“太平,你临盆在即,就在家安歇待产吧,不用日日入宫,来看望母后了!”
每日请安,变成了打扰。
太平公主心领神会,佯装生气道:“母后有了薛师,就不想看见女儿了吗?”
武太后以指代梳,缓缓梳理着太平公主的望仙髻,嘴上笑而不语。
她将自己头上的一枚蝶戏牡丹鎏金步摇取下,插到了太平公主的发间。
举着双鸾葵花铜镜,太平公主看见镜子里的母亲,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眉目之间春光荡漾。
父皇驾崩以后,母亲很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
“母后可知,四哥的窦德妃,也有了身孕?”
“是吗?这些宫婢们太不像话了!怎么也不来报告一下,吾好赏赐一些物品给她。”武太后嘴上这么说着,心头还是吃了一惊。
李旦膝下,已有李成器、李成义两位皇子和几位县主。
但在她的记忆里,他还是那个埋首只读圣贤书的幼子,行事低调而不张扬,语有力而不露锋芒,一直在宫中默默无闻,缺乏存在感。
窦浅漪入宫后,与李旦情投意合,比翼连枝,十分恩爱。日日陪伴他幽禁在深宫中,从未踏出过一步。
怀孕三个多月,因为畏惧太后的威势,不敢前来禀报。
太平公主走后,武太后命上官婉儿送去绫罗绸缎百匹,派遣殿中省尚药局的侍御医沈南璆扈从诊疗。
文昌左相刘仁轨薨世后,朝中诸臣起起落落,无人能在宰相位置上久坐。
垂拱元年二月,以春官尚书武承嗣、秋官尚书裴居道、右肃政大夫韦思谦并同凤阁鸾台三品。
一个月后,武承嗣被罢相。骞味道处事不力,也被贬为青州刺史。
五月,以裴居道为内史,纳言王德真流配象州,冬官尚书苏良嗣接替了他的位置。
不久,又以天官尚书韦待价和地官尚书韦方质同凤阁鸾台三品,以文昌左相魏玄同为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
入夏后,洛阳一天比一天热。这天,武太后处理完朝政,摆驾回到上阳宫。
薛怀义亲自在大殿门口摇扇相迎。
武太后扶着他的胳膊,迈入大殿。
观风殿内熏了香,装饰芬芳怡人的鲜花和果品,数百根香烛,在鎏金五凤缠枝牡丹烛架上左右摇曳,更有轻柔如水的琴声洋洋盈耳,绕于梁间。
一看这架势,武太后笑了。“怎么?你又被哪位宰相殴打了?”
薛怀义自恃太后宠幸,目中无人,经常欺辱朝臣和百姓。
右台御史冯思勖嫉恶如仇,数次向武太后弹劾他为非作歹。薛怀义怀恨在心,就命随从躲在冯思勖散朝回家的路上,将其打成重伤。
几天前,薛怀义在南衙对出入朝廷的大臣傲慢无礼。宰相苏良嗣气愤不过,命随从拽住他,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
薛怀义跑到武太后面前哭诉。
武太后啼笑皆非,反而安慰他道:“南衙是宰相往来之地,你应该从北门出入,莫去冒犯他们。”
薛怀义记不得垂堂之戒,还是屡屡犯事。日子久了,武太后就熟视无睹,不当回事了。
他谄媚地躬着身子,将武太后扶到凤榻上,贴心地为其垂肩捏背,英俊的眉眼间,露出一副奴颜媚骨来。
“太后上次教训过臣,臣哪敢再去南衙招惹宰相呢?”
“那你想要做什么?”
薛怀义的十指熟稔地在武太后的香肩上游走,嘴里吞吞吐吐道:“太后,臣听说,洛阳西郊有一座白马寺……”
“那寺院名气挺大,但荒废几百年了!”
“臣想修葺白马寺,重振昔日香火,免得那帮大臣经常弹劾我,说我不守佛法,是个假和尚!”
武太后明白,薛怀义不想在她眼皮底下诵经,想立座寺院给自己,过得更舒心,更自在一点。
的确,他入宫后,朝廷内外有关他们的籍籍非议铺天盖地,想瞒也瞒不住。
如果能重修白马寺,既振兴了洛阳佛教,又让他有个安身之所,岂不是一举两得?
“白马寺始建于汉明帝时期,是佛教从天竺传入中原后修建的第一座寺院。东汉末年,毁于战火,烧荡殆尽,曹魏时期重建过一次,经过西晋、北魏多年的战乱,仅剩一些断壁残垣了。你真的想去吗?”
“想去!”薛怀义坚决地一颔颐,“臣知道,白马寺是中原佛教的祖庭和释源,也是佛门弟子心中的伽蓝圣地!”
一番斟酌后,武太后答应了他的请求。
“重修白马寺,意义非凡,功德无量,吾明日就将此事报予凤阁,令各位宰相起草敕旨,由你来监修督工吧!”
“好嘞!”薛怀义心花怒放,十指捏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