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邙山翠云峰,林木森森,苍翠欲滴。
林荫道上,走来两位小道,渐走渐近,原来是知厚和无虞。一段时间不见,两人长高了不少。
知厚从路边揪了一支马尾草,一边走一边在手心里悠转着。
目光投向远处,洛阳城卧在邙山脚下,洛河穿城而过,城外还有一条伊河,与它并肩齐流,向东既入于黄河。
“师弟,我们跟着师父来到玄元庙,有多久了?”
无虞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前前后后有半年了!”
“翠云峰是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相传,务成子、老子和魏伯阳真人都曾在此修行,风景的确很美,但也的确荒凉,尤其太后掌政后,玄元庙作为老子太庙,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方了!”
“庐陵王下台后,师父失去靠山,一度失落了很久。来到这个地方,实属无奈吧!”无虞说道。
“原先,师父和师兄同在禁内,各自为营,极少来往。紫泽观二京受道箓者,男女弟子有数千余人,香火十分旺盛。上清观却是冷冷清清、渺无人烟的,师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非常着急的。”
“看到那些王公贵戚源源不断地为紫泽观捐献财物,布施塞道盈衢。师父不甘于明珠蒙尘,失宠太后,积极为她摇旗呐喊,才有机会接管了玄元庙。”
垂拱二年正月,武太后在长安立了一座崇尊庙,以享武氏祖考。如此一来,长安有李氏太庙,也有了所谓的武氏太庙。
聪明的叶静能法师马上明白过来,这是武太后在国家宗庙体制中,悄悄渗入了武氏因素。
他马上上书太后,建议效仿唐初三帝崇奉太上老君的举动,为太上玄元皇帝的母亲上尊号为“先天太后”。
道教本为大唐国教,在民间根深蒂固,影响深远。
尊奉先天太后,一来可以排斥李唐始祖太上玄元皇帝,二来可以树立自己无上显赫的太后地位。
武太后听从了叶静能法师的意见,封太上玄元皇帝的母亲为先天太后,两人同庙奉祀。
叶静能法师受命,接管了玄元庙。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玄元庙外。知厚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山门。
“虽然偏安一隅,玄元庙作为老子太庙,地位非同寻常。师父也算是在佛道之争中扎根驻户,暂时有了一处立足之地。”
“太后尊佛抑道,朝廷八方风雨。师父身在这里,每日依旧焦心劳思、坐立不安呢!”无虞的眼中升起了些许担忧。
“师弟,你是薛驸马的表弟。今日去他府上,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薛绍和太平公主住在洛阳尚善坊。除了这里,正平坊、积善坊也各有一处宅院,三处府邸距离翠云峰都不远,
无虞经常会去公主府上看望表兄,顺便为师父打探一些消息。
他眉眼一展,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囊,高高举在手上。“今日,我带回了一些伊洛桂花糕,走,我们边吃边聊!”
两人跑到玄元庙里,围坐在石案旁,吃起了糕点。
庭院中,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松风沥沥有声,好似有人在引商刻羽,品箫弄笛。初夏时分,习习凉风迎面吹来,让人心旷神怡。
无虞拿起一块桂花糕,闻了一下味道,送入口中,轻咬一口。
“太初宫设立铜匦半年,太后杀了多位朝臣。听说那些酷吏,正在罗织罪名,构陷故太子贤的长子安乐郡王李光顺和次子嗣雍郡王李守礼,不知会不会死在他们手里!”
知厚拿着半块桂花糕,愣在那里。“那可是太后的嫡亲孙子啊!”
“可不是呢!太后狠起来,比谁都狠!”
知厚唯有轻叹一声。
吃完一块桂花糕,无虞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铜匦设立不久,不日,一封密函投入其中,牵出了一桩十分可笑的案件,你知道告的是谁吗?”
知厚摇了摇脑袋,道:“不知道!”
无虞大笑道:“有人状告,鱼保家曾经为徐敬业制作刀剑弓弩等兵器,杀伤了很多官军。经过肃政台的审查,情况属实,他当场被判了腰斩!”
“自己设计的铜匦,送了自己的命!的确有趣!铜匦为太后收纳臣下意见,申诉天下冤滞,也为她挖出了许多有异谋的宗亲和臣子!”
“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太后大开杀戒,不仅杀自己的孙子,还有裴炎、程务挺这样的贤臣,再杀下去,李氏皇孙和大臣要被杀戮殆尽了!”知厚狠狠地咬了一口桂花糕。
“所以,师父才会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天会被谁牵连了!”
“我们两个可不能为师父惹祸上身!”
无虞又拿起一块桂花糕,道:“太后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大家都在传言,说她觊觎皇位,连我那个不爱权利、与世无争的表兄都看出来了!”
知厚顿了一下,将脑袋伸了过来,附耳道:“你知道吗?听说程务挺将军被杀那日,叶师兄在紫泽观为他设坛醮祭了呢!”
“真的吗?这可是一件掉脑袋的大事啊!”无虞的嘴巴停了下来。
“那可不,要是太后知道了,师兄非要掉脑袋不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无虞默默地记在心里。寻了个机会,将此事禀告了师父。
叶静能法师听了却静默不语。
无虞急了。
“师父,太后一心尊佛抑道,师兄的紫泽观香火旺盛,尚可自保。我们玄元庙地处深山,香火冷清,再下去,道士要跑光了。您只要往铜匦里参他一本,一来可以把师兄赶走,二来向太后表明您的忠心,一定会重新信任您的!”
“不可!不可!”叶静能法师摇手道。
虽然,他和侄儿各掌一方庙宇,割席分坐,不相闻问,但他实在不忍心构陷自己的亲人。
再说,他和程务挺将军也算是旧识。当年,就是在他的引荐下,投身长安的。
叶静能法师不许无虞再提及此事,也不许将此事外传。
数日后, 高延福公公突然莅临玄元庙,宣旨将叶静能法师请到了太初宫徽猷殿。
徽猷殿背靠陶光园,大殿后面有一方池水,名唤集萃池,东西南北各有五十余步,池内碧波荡漾,种着许多凤尾金花草,紫茎碧叶,开满了鹅黄色的花朵。
微风拂过,满池的花朵摇曳生姿,清香扑鼻。
武太后正在集萃池边的方寸亭内,静静地等候着叶静能法师。
“昨日,铜匦中投入一份密函,署名是叶卿,但口气完全不像是你写的。”她拿出一张写满蝇头小字的楮皮纸,伸手递了给他。
叶静能法师心里“咯噔”了一下,惶遽地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颤抖着打开纸张,看到熟悉的笔迹,吓得立刻叉手道:“这份密函,并非臣的手笔,请太后明察!”
武太后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与叶天师是嫡亲叔侄,血浓于水,不忍心揭发他的罪行,乃人之常情,吾不加罪与你。”
“臣刚刚得知此事,不知愚侄竟然犯下这等大罪。”叶静能法师回道。
阵阵花香入鼻而来,让他感到有些窒息。
“程务挺是朝廷罪臣,与裴炎一起勾结徐敬业,图谋犯上,罪不可赦。叶天师竟敢为他设坛醮祭,此事必须要严查清楚!”
叶静能法师低头道:“只求太后念在他往日有功于朝廷的份上,法外开恩,给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武太后道:“如果他真的醮祭罪臣,说明,他们是一伙的。吾会命侍御史来俊臣仔细审问此案,确有其事,恐怕你也逃难株连之罪!”
叶静能法师暗暗叫起苦来,额头汗出如浆。
他对来俊臣早有耳闻。
听说此人天性残忍酷虐,擅长罗织罪状,屈打成招。每推审一人,必定逼诱板引出数十人,甚至上百人,辗转牵连,网罗无辜,以此来邀功取赏。
叶法善天师落在他的手上,这个谋反罪名,怕是坐定了。
叶静能法师心乱如麻,回到玄元庙里,命人将无虞五花大绑,吊起来痛打了一顿。
无虞一边求饶,一边痛哭道:“师父,师兄确实为程务挺将军设坛醮祭了,弟子只是实事求是将此事报告给了太后!”
师父手执鞭子、雷嗔电怒的样子,让他感到十分害怕。
“现今天下,存亡绝续,风雨不测。人人都求全福远祸,你却节外生枝,想要你师兄的性命!你可曾想过,这么做,师父的命也会被你一并葬送了!”
“弟子是为师父的前程着想,才出此下策的。千错万错,不该署您的名号,求师父原谅弟子一回!”无虞哀求道。
知厚心急如焚,为师弟求起情来。“师父,师弟只是一时糊涂,请您原谅他一回!他再也不会做傻事了!”
“糊涂?我看他清醒得很!你三天不许给饭,将他饿糊涂了,才会正常起来!”说完,叶静能法师甩袖走了。
目送师父远去,知厚才敢跑到师弟身边,为他处理伤口。
叶静能法师独坐了片时,放心不下,又骑马下山,往紫泽观去了。
叶法善天师已被羽林禁军带走了。
紫泽观内,澄怀和师弟正在商议应对之策。看见师叔祖进来,急忙上前行叉手礼。
刚想张嘴说话,叶静能法师扬扬手,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正在想办法处理。这几天,你们几个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以免事态复杂,危及你师父的性命。”
石清抹着眼泪,呜咽道:“大家都说,是师叔祖您告发师父的呢!”
一旁的子虚扯了扯他的衣角。
在晚辈面前,叶静能法师向来不苟言笑。
“你们师父是我侄儿,怎会陷害他呢?”他虎着脸,道,“你们放心,师叔祖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他从大狱里救出来!”
澄怀抿了抿嘴。眼下,似乎只有师叔祖能救师父,便对着他弯腰鞠躬,行个大礼,也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告密的人,一定另有其人。”望着师叔祖的背影,澄怀道,“他们叔侄俩是骨肉至亲,师叔祖不至于出卖师父。如果师父有罪,他也要受到株连。所以,他应该比我们更着急!”
石清哭道:“除了他,还有谁呢?”
子虚拍拍石清的肩膀,道:“放心吧,师父是神仙之躯,不同于凡人,下了大狱也不会受皮肉之苦的。”
石清点点头,心里却无比担忧。
转眼到了夏末,上林苑里绿肥红瘦,合欢、石榴、茉莉花、木槿、紫薇花的花期都已过去,满池荷花也即将凋零。
这轮花事过去,秋风一吹,上林苑里各种菊花和桂花,又要竞相绽放了。
往年花期盛放时,住在太初宫里的皇子和公主,会游幸上林苑赏花吟诗作乐。但今年的花期,没有见到一位皇子或公主光临。
紫泽观里冷冷清清的。
叶法善天师一直被关押在司刑寺,澄怀和子虚每日栖栖遑遑地奔走,根本打探不到什么消息。谁也不知道,武太后对师父是什么态度,是杀是贬,还是罚。
太初宫外却是热闹异常。
垂拱元年六月底,薛怀义开始征调天下民夫匠师,大兴土木。
经过一年时间的修缮,洛阳白马寺终于落成,一跃成为大唐最豪华壮观的皇家寺院。
白马寺有三重山门,分别是空门、无相门和无愿门。威武的石狮子一左一右,镇守着寺院大门。
山门题字,寺院匾额,均为太后御笔亲书。
拾步进入寺内,有天王殿、大佛殿、大雄宝殿、接引殿、清凉台和毗卢阁等数十座殿堂,僧舍千间,僧人多达三千余人。寺内遍植红梅、青竹、松柏,花木成林,景色堪比皇家园林。
白马寺山门靠近洛河,僧舍距离山门太遥远,日落之后,僧人要跑马来关门。
七月初,武太后亲临白马寺,加封薛怀义为白马寺住持。
薛怀义自恃宠幸,更加盛势凌人,骄横无忌,寺中僧人亦仗势横行。
他每日在寺里设立道场,让一些和尚大德为太后诵经祈福,王公朝贵皆匍匐礼谒。
佛教自东汉时期传入中国,在魏晋南北朝得到发展。自大唐一朝,已经花开遍地。
南北朝时期,上至帝王,下到百姓,都非常崇信佛教,甚至到达痴狂的地步。
南朝梁武帝妄佛更是达到了历史极点,数次舍身出家,援引《楞伽经》《涅槃经》等经典中的“食肉者断大慈种”之说,颁布《断酒肉文》,奠定了中原佛教禁断酒肉的仪轨。
在他的支持下,佛教渐渐出现了本土化的趋势,为大唐佛教的兴盛奠定了基础。
建康城里,寺院数量一度到达了七百余所,僧尼有十万之众。后世诗人杜牧所写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并非浮言虚论。
云冈、龙门、天龙山、响堂山等大型皇家石窟,都是这一时期开凿的。民间的佛教结社也非常的兴盛,百姓自发开凿的小型石窟遍布中原、华北。
只是南北双方长期对峙分裂,佛教的发展也有所不同。
北朝盛行石窟,而南朝更加强调佛教义理的思辨。
佛教在中原的过度的推崇和发展,也曾遭到统治阶层的打击。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都大规模进行过灭佛行动。他们下令拆庙毁像,勒令僧尼还俗,但也阻止不了佛教在中原的迅速扩张。
隋唐时期的佛教各派,大都源自南朝。
唐初,太宗和高宗两位皇帝虽然没否定佛教,但尊崇“道先佛后”,以道教为先,儒教居中,佛教为末。
武太后独立执政之后,政策从 “道先佛后”变为“佛道并重”。她大力扶持佛教,礼敬高僧,厚赏僧尼,使佛教在中原再次得到了蓬勃发展。
明眼人早已看出,佛道二教其实换了一个位置,成为“佛先道后”了。
大唐佛教,有智顗法师为代表的天台宗、以玄奘法师为代表的法相宗、以法藏大师为代表的华严宗,和以慧能大师为代表的禅宗,这几个派别的影响最为深远。
白马寺落成之后,武太后经常邀请各路高僧,入寺开讲经律、缮写藏经、为宗室子弟主授戒、为国禳灾祈福等。
还在寺中设立悲田养病坊,为百姓救死扶伤,交由白马寺僧人掌理,获得大唐子民的一致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