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盛一根白花花的辫子吊在后脚跟,弓着背从里屋走出来,一见是林仁山便笑起来,道:“啥风把你个老东西吹过河了?”边领林仁山到二进过厅茶桌旁坐下。
白子盛一个半大重孙女这时倒了茶水,早放在了土漆漆就得锃明瓦亮的黑色八仙桌上,两个老头子分坐在两边花格椅上就论起事来。
林仁山道:“子盛,建个祠堂子好不好?一河上下出了好多事,该要有个律规管管了。”
“好啊,我也正想这事哩,我们两家先来的这地界,该要领个头哩。”白子盛扬起手摸了摸下颏的髯须问:“那建在哪儿呢?怎个建法?要想周全了哩。”
“嗯,”林仁山手掌摩挲着脸停顿了一会,想了想后道:“建在槐树洼口的老槐树后东侧边吧,那儿是中间,上下河的人来祠堂方便。至于怎样儿个建法还不是就按老家祠堂样画葫芦,弄个正厅,一明两暗,前十步遥外盖个周正门楼,上两扇门页,门楼与后屋砌联墙成个厢院不就可了。”
“好啊,只是建时到各家索钱粮难哩!”白子盛担心没人捐钱物。
“那我们两家就把这事主担起来嘛,谁让我们丰足一些哩,其它户各尽其力,愿捐多少捐多少,实是捐不出的就来出些力吧。”林仁山捋着胡子笑模样儿地说。
“唉,实际我屋里是驴粪蛋哩,表面看的光溜内里子却是渣呢!”白子盛叫起苦来,“众人都以为我屋头有个金山,哪知道天天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难哩!”
林仁山知道白子盛又开始打小算盘了,于是呵呵笑着揭老底子,“子盛,你屋里到了啥程度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一年收多少粮多少棉,卖多少皮子卖多少烟(白子盛种了几亩地的罂粟)你以为我不知道?还开了一个大油坊,富的流起油,而我河那边呢,除了粮棉就是卖点干草叶子干木棍儿(中药材),那比得了你,我能担你咋就不能担哩?”
“咳,老东西,”白子盛颤动着右手点点着桌对面的老对头,“你就猜度吧,好,就依了你。不过,秦山那边老家祠堂都是一族一祠,德高寿长者为族长统管祠堂事物,而我们现在是多家聚一祠,本不合规,但因新地方姓杂人众这就且过,可族长谁任这就难哩。”
“不难,虽说姓多,可林白两姓人数几乎占完,”林仁山接过白子盛这时从桌对面递来的水烟壶,衔住烟嘴吸了一口,等鼻孔冒出两股烟溜儿后才又道:“到时我们两家钱啦粮啦人力啦,一定会出大半,同其他入祠户论道论道,不如我们两家换任,你看行不?”
“好法子,就这样儿。叫它写在本祠堂律法前项显眼处,好让子孙承续,莫乱了章程哩!”白子盛很是赞同。
“还要补一条,”林仁山翘了翘胡须,“不论前还是以后,所有来林白河长居人丁都要来本祠入名,要受本祠律条约束嘞,不然这山里秩序还是建不起来哩。”
“是哟!是哟!”白子盛连连点着头。
在林仁山和白子盛两个老头子的张罗下,经了七上八下的周折,祠堂终于在次年农历“三月三” 前完竣,这已是清康熙三十九年的事了。祠堂建起后林仁山还在亲家杨老大那儿请来先生和石匠,写了约律刻在一块四指厚的青石板面上,镶嵌到祠堂厅堂的侧墙正中,约律是先生按照杨家河湾祠堂里的乡约原文照搬来的,文意是:
一, 德规
万事之首德先,人众必遵之,切规下:善行事宜。错过改之。自修其身。严治其家。能事父兄。教子有方。怜悯幼老。和睦亲邻。善规他过。守廉洁操。广施惠人。守诚守信。救人于难。解缓争斗。事明理清。兴利除害。居官品正。
二, 业规
家旺世盛须成业兴事,切规下:居家勤事。耕读方略。抱负实行。处事周细。锁务勿叨。
三, 过规
义过:勿得酗酒斗讼,勿得止行不恭,勿得为朋奸佞,勿得事不守约,勿得造谣诬损,勿得营私结弊,勿得患难不恤。修身过:勿得交凶恶游惰之人,勿得交玩闲不业之人,勿得游盗零碎,勿得行止无定,勿得不尊长上,勿得与异女言欢,勿得人众场处戏言,勿得衣冠非整入市,勿得临事怠慢、不谋,勿得用度不节。
四, 礼规
…………
这一规很多也很细,但林仁山仍觉重要处没有给够量处,如男奸女淫之事律条须规定的更细,处罚要重,如净衣吊梁、卧趴杖击、坠石沉水等,他征求坐在先生侧旁的白子盛意见,先生右手悬腕捉了狼毫,戴着铜边老花镜儿由镜底向上看着他俩位,等他们发话是处,他好沾墨写在乌白的绵纸上。白子盛颤了颤下颏的胡子顿了顿才道:“好呵,男盗女娼的是该好好治治,不然怎是体统哩!”好了,就是为了这一条林仁山死在与白家后生的争持中,林白两家矛盾上升到了械战,这且是后话。
先生当即用楷体写了下来,墨迹干后交给了石匠师傅刻写。
祠堂的布置应该有各家祖宗牌位,林仁山按他记忆,只到他的太爷那一辈弟兄,至他逃乱到三岔口后十几年前死去的他大林仲善,共有九人可以得到一个位牌,其他那些有污点的、光棍单身、不务正业者按照入祠律条是一概不能登堂的。白子盛根据他的所忆报了十一个祖名,本是按入祠规束攀上格者他只有六个显考两个显妣可有个木牌牌,可他一看比林仁山少了一个位牌,不可,就是在这上面也不能让林家压他一头,那么多人跪那儿敬奉的一定是他白家多数祖先,而决不是他林家成了威,因此他又多报了两个不上字数的充了数儿。另外有几个大一点的户族也都报了三五个名字,加一起有三十几位,自告来做牌位的木匠师一天里忙到很晚才结束,在祠堂里的小灶上随请来的先生一起用餐,就算是给的报酬。做好的座牌黑漆漆了,先生用白漆写了报来的每个灵名,以林、白、张、李……为序依秩放在祠堂正厅迎面沿墙条案上,条案前还放了张方桌,方桌上放着木蜡和上香的香炉,也就算是设的祭坛了。灵位上方正中壁还挂了幅太虚真武仙象,这是在山外请来的一位画匠画的,本是准备挂幅玉皇大帝的尊容,杨老大知道了说,这儿靠西有个最高的峰,明朝有个皇帝在上面敬的是真武仙。既是如此那就住乡随俗,真武仙也就成了众魂统领。
其外,祠堂门楼外靠河岸的大路一侧,还立了块一人多高的大青石,林仁山同白子盛商量后,让请来的石匠将捐资建祠堂的人名,以捐钱粮多少为序刻在上面,让过往人众瞻念,同时也是鼓励众人更多参加公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