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的家乡,冬天因冷而闻名,根深蒂固的单一印象让很多人认为东北那个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冷若冰霜的,东北所拥有细柳佛面,百花争鸣的春天,37度热浪,汗流浃背的夏天和谷穗成熟,枫叶飘落的秋天都成了超出想象般的存在。刚入冬时,天气零下几度,偶尔落雪,雪的体积和气势还没有强大到覆盖到黑土地之上,边下边融化成水,零下几度的温度让雪变成了水之后,也让水变成了冰,在冰上,滑行比行走更加合适,当一种行为逐渐变得普遍之后,由此诞生出了一个新词语——出溜滑儿。
逼近深冬,大雪纷飞,来势汹汹,把天地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寒风凌冽,帽子、口罩、围脖和手套为出行必备四件套,如不戴,当皮肤与之直面对抗时,会感觉到寒风狂暴般扫过之后留下的刺痛感和两者暗地交锋之后皮肤不适出现的红肿。“猫冬”是东北人冬天的常态,谁让外面天寒地冻,屋里暖流洋溢呢。村庄人家,每家每户取暖设施大致分两种,一种是会在家里面搭建火炕和火墙,留一个坑口,在里面点燃木板和木材,燃烧着的熊熊火苗产生的热度传到了火炕和火墙,继而又通过火炕和火墙温暖了整个房子。另一种是在房子里面安装暖气,这种设备利用了水和铁散热的原理,将由铁制作的暖气片里面注满水,通过在一个炉子里面燃烧黑炭将水逐渐变热,外面的暖气片温度也会渐渐升高,热气通过暖气片发散到房屋里面。
冬天,对她来说,是内外夹击的寒冷。她家的墙壁本就比其他人家的薄一些,屋外的寒气更易侵袭而入,家里面安装的暖气片需要每隔一段就加入黑炭才能维持住水的热度,保持暖气片的温度,否则就会很快的从一个发热用来取暖的铁,变成摸上去指尖就会冰冷,无法靠近的铁块。母亲还是一如往常的出去打麻将,她依靠自己的力量用锹铲一堆煤炭放在炉子里面,火焰呜呜地响着,响应着外面北风卷雪的呼号。她除了往炉子里面加煤炭时才会下床之外,从不主动下床,也不敢喝水因为怕去上厕所,没有勇气去逃离被窝那仅存的温暖空间和带给她那唯一可以抵御风寒的武器,她需要经常搓手和时不时的哈气,才能保证双手不被冻的麻木,她还是一个学生,需要去完成她的作业。
已被冻住的暖气片再次加热时出现的轰鸣声和一个女人发狂咆哮的声音,二者交织在一起形成的乐章,是一个人收官之声,也是一个终于能够炸破黑暗之声,是脑海里永不消退之声。
已到了东北最冷时节,连续半个月都是零下30几度,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和一层厚厚的冰霜花,世界仿佛被冻死了一般,寒气刺入骨髓。家中经过一晚上,没有人起来往炉中加入黑炭,第二天早上重新点燃时,暖气片已经上冻。何为“上冻”,就是暖气片里面的水温度太低,已经结冰,不再是液体状态可以流动,当再次点燃黑炭时,产生的热气遇到冰块就会产生呼隆隆的响声,就如同一辆火车喷着一缕缕白烟,在屋里面不停的旋转奔跑。有了响声的鼓舞,那天早上的黑炭也变得异常叛逆,它们不愿意燃烧自己黑色的身躯使之变为红色,反而释放出呛人的巨大毒烟,使人的双眼无法睁开和因气管战败而出现不停的咳嗽,屋里面云蒸雾绕,不是像身处仙境,更像是在大雾弥漫的清晨中行走。已经两个多小时,母亲一直都在与黑炭作斗争,她脸上布满泪水,双手被冻得通红,剧烈的咳嗽导致她发青的脸上多了一丝粉红。王小妮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藏在被子里,耳边充斥着母亲的咳嗽声和叨叨咕咕发出的抱怨声:“这日子,真他妈的不是人过的。”“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我要活不下去了。”“他妈的,终于点着了。”母亲如释重负又怒气冲天的说道。但是暖气片里面的冰尚未融化,依靠分散的热气已经无法做到,被冻住的地方需要集中加热,她听到母亲喊道:“王小妮,你是个死人么?也不知道帮帮我,你帮我烧点水。”她立即爬起来,去厨房烧水,手脚半僵的等待着水壶烧开的声音,烧完水,递给母亲,离开她的身边,一动不动的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像一头受惊小动物般的眼神观望着母亲将热毛巾敷在被冻住的地方,感到母亲愤怒的能量和惊恐的磁场布满家中每个角落,不知过了多久,响声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了。
“小妮,快过来看看我给你买什么了。”她看见桌子上面堆放着很多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那种塑料袋来自于商场,上面印有各种商家的名称,不是平时会发出斯拉斯拉响声的那种劣质品。“这些衣服都是给你买的,还有新的书包,文具,你看看喜欢不?”母亲语气一改往常,甚至带有一丝温柔。她并没有兴高采烈,而是吃惊,面无表情的傻了般站在那里,母亲把新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到眼前给她看,她脸上的笑容才逐渐变得显现,似乎接受此时此景是真实的。她把那个新的书包背上去,拿下来,背上去,拿下来,这样的动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你不要只看那个书包,试一试这些新衣服。”母亲对她说道。母亲给买的衣服涵盖了一年四季,且每件衣服的尺寸都偏大,“穿上都不错,可以穿好几年。”母亲说道。当她还沉浸于收获新东西的喜悦时,一段话重重砸来:“明天你不用去学校了,我要去外地打工了,给你赚钱,明天我会把你送到你姥爷那里,转学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你去那个地方的学校上学。”母亲似不忍直视一双呆滞的眼睛,转过身去,默默收拾行李,跟父亲当年离开时收拾行李的动作一模一样。她想问太多的问题,有太多的感受,太多的想法,可因为太多,堵住了嘴巴,唯一能够听见的是墙上那个年老的钟表行走的滴答声。
5月,是东北万物开始复苏的季节,单调的秃枝吐露新芽,休眠的动物伸头缩脑,沉睡的花朵吐露芬芳,迁徙的鸟儿横冲直撞,吆喝之声此起彼伏,活了,犹如一幅静止的画开始出现裂痕,破碎,炸裂,释放了禁锢已久的激情和蓄满容量的精力,一切向上,向光奔跑。
天刚蒙蒙亮,汽车站牌那就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小的背着崭新的书包,左手拎着自己的水杯,大的两只手分别拎着一个大的编织袋,一红一黑,她们都面无表情,毫无交谈,如果不是微风把她们的头发吹了起来,从远处看,她们仿佛就是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05
一声清脆响亮的汽笛声入耳,一辆前窗贴着一个显眼的红色数字5的公交汽车停在了眼前,她先上车,偌大的车上冷冷清清,只有两位乘客,一位是银丝和黑发交织在一起的,银丝数量多于黑发的老奶奶,王小妮上来时,她看向了王小妮,两人四目相对时那一刻产生的感觉,莫名其妙的让王小妮产生了一股暖流。另一个是一位中年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后背紧靠在座椅上。她选择了坐在最后一排,靠着窗户的位置,母亲上车后,把行李放在了行李架子上,坐在她身边,把书包从她背上拿下来放在自己腿上,还要帮忙拿水杯时,她说了一句不用,我自己拿。行驶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车子时而一起一落,时而一上一下,既像母亲在拍打孩子入睡,又像母亲在摇晃婴儿的睡床,她倚靠窗前,思绪万千,心脏不安的要命,双腿因短够不到地,悬空随着车的节奏乱摆着,姥爷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也未曾听过?我将要去往哪里?我的同学们在哪里?一切都是陌生的,耳边传来男子熟睡的鼾声已成为她最熟悉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能给她一个能统筹和管理真实恐惧的工具,“妈,我想跟你一起生活。”这句话就在她的唇边游荡。
整个车逐渐明亮了起来,强烈的阳光投射进来,“师傅,前面那个路口下,”母亲喊道,把书包还给了她,准备下车。她看到上车时就已在的那位老奶奶在母亲喊完后,特意得朝她俩的位置看了几眼。下车后,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景色,道路两旁都是带院子的瓦房,鸡鸣狗吠,房顶的烟筒上面升起了浓烟,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走了一段路,就可以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茅草屋伫立在一间间红砖瓦房中间,因如此特别变的吸人眼球。当她还在好奇又惊恐得打量它时,母亲领着她走进这扇已经掉漆的乌黑门柱,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门锁的大门里。大门里面,倒是超出想象的干净和宽阔,房子前面左侧是菜园,右侧是鸡舍,院子道路的两旁摆满了一盆盆的鲜花,尚在含苞欲放的花蕾是五颜六色的。摆放在房门口的摇椅上本来坐着一位老头,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得瞧着什么,看见她们母女俩,立马起身,面带笑容的快步迎了过来。临近瞧着,才发现他是如此的干瘦,岁月将他原本笔直的身姿变得有些向前倾斜,但步伐依旧轻快,丝毫不见苍老之态,黑的发红的脸庞上颧骨突出,眼角和嘴角的皱纹清晰明显,皮肤干裂,像土地遭遇了大旱的时候出现的裂痕。
“这是姥爷,”母亲介绍说。“这就是小妮吧,我外孙女长得可真好看。”姥爷流露出来的慈祥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欣赏着,就好比欣赏一件流传千古的传世之作,欢喜到久久不愿意离去。“我走了,这孩子就留给你照顾吧。”母亲冷冷的说。“吃饭了么?吃完饭再走呗,饭都已经做好了。”姥爷说。“不吃了,我还要赶火车,小妮,听姥爷话,我过一段时间来看你。”母亲转身离开,距离大门口越近,越是加快了脚步,最近是小跑出大门口的。两个瘦弱的身躯站立在一起,一老一小,从那一刻,成为了生活浮沉大海之间彼此的依靠。姥爷拎起两个行李袋,笑得眼角皱纹堆在了一起:“走,跟姥爷进屋,咱们吃饭。”
踏进屋内,就是做饭的灶台,东西边各有一个房间,地面是由红砖铺就而成,墙是茅草和泥土堆积起来,有些墙面用报纸在上面覆盖一层,报纸年头已久,表面发黄,蜷缩在一起。东边的这个房间大而明亮,长方形的木框之间嵌入了一大块玻璃,有一个衣柜和一个可以放在炕上面的桌子,西边的房间小而发暗,像是储藏旧物的厢房。姥爷把她的行李放在了东屋,说我们先去吃饭,等吃完饭,给你收拾行李。掀开灶台上面的一口大锅,扑鼻而来的香味和迎面而来的巨大蒸汽瞬间淹没了整个屋子。待热气消散,一顿丰盛的菜肴映入眼帘,锅底盛放着鸡肉和土豆,上面放了一个了蒸帘,里面有鸡蛋糕,饺子,茄子,南瓜和一条鱼。她在记忆中搜索相似的情景,停留在父亲还未离家时,一家三口在屋内吃着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屋外新年的鞭炮声络绎不绝,饭桌上的菜品丰盛程度跟此时的可以比拼一下。姥爷把菜依次从锅里面移到饭桌上,她刚要伸手帮忙,姥爷急忙喊道:“不要伸手,太烫了。”随后用一块湿手帕放在她手上:“以后要是拿锅里面的饭菜时,记住一定要把这个手帕沾湿之后,垫着自己的手再去拿,防止热气将手灼伤,你的小手太嫩了,不像我的手,皮糙肉厚,已经不怕烫了。”
吃饭时姥爷问:“小妮,你爱吃什么啊?”“什么都可以。”“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给你做。”说完这句话,屋子里面陷入了一片寂静。“我明天送你去学校,骑车带你去。”说完后又是一片寂静。“咱们这个村叫做五福村,村的西边有稻田,附近还有一条大河,里面有好多的鱼,很多人都去撒网打捞,这个鱼就是那条河里面的。”姥爷用手指了一下饭桌上面的鱼。“咱们家屋后面也有一片菜园,比前面的大,厕所也在屋后面。”姥爷一直在断断续续的说着,她始终都没有搭话,像个局外人一般沉默着。
她还没有适应这个环境,没有熟悉眼前的这个所谓“姥爷”的这个人,但内心中已经开始有了波澜,那波澜不断的冲击着她的抵触和不安,渐渐的让她接受自己身处的现状和打量着这个将要和他一起生活的老人。孩子们都很聪明,也很敏感,即使他们不知道具体问题后的本质是什么,但他们可以立即感受出氛围的细微转变。她就强烈感觉到这个姥爷与他的女儿不一样,他不是冷若冰霜的,而是温暖和煦的,他不是步履蹒跚的,而是生龙活虎的,他不是厌世消极的,而是满脸笑容的,最重要的是,她感知到了他对于自己的帮助和关爱,是无时无刻的,他身上似乎具有一种让她渴望已久,可以长久依靠的感觉,那种无论外面经历怎么样的狂风暴雨,她也有一个巨大的屏障,可以在里面怡然自乐,享受世外桃源的感觉。但她不会去敞开自己的心扉,心仍然缩在蛋壳里,害怕壳破之后再无躲避之处。
姥爷将行李收拾完毕,仅将一个纯蓝色布袋子拿到了他的房间,其他的东西都放在了她房间的柜里,之后拿出了崭新的被褥铺在了炕上,笑容满面的讲道这是让店铺新做的被褥和床单,床单上面的卡通人物还是人家售货员帮忙挑选的,我一个老头子,也不知道小女孩喜欢啥,也不知啥叫可爱不可爱,除了会拿锄头会种地,不如你们小孩喽,都落伍了,哈哈。姥爷的笑不是那种豪迈的放肆大笑,而是咧嘴含蓄发出咯咯的笑声,温柔且持续,让人回味。一切收拾妥当,“折腾了一大早上,你休息一会,睡一觉,我去院子里干活,有事情就叫我。”姥爷看了一眼她,默默地等待着她说什么,她目光抬起刚搭到姥爷的脸,即刻落下了。
姥爷离开后,她默然坐在炕上,一种忸怩不安但似乎夹杂着一点温暖的感觉填满心房,这个房子比之前她所居住的破旧但是整齐,狭小但明亮,烟火气息将她的身体紧紧包围,规规矩矩坐在炕沿的身子开始放松了些,不再僵硬如同木偶,那双不知所措的小手沿着炕沿来来回回的动了起来,她脱掉鞋子,躺在软绵绵的被褥上,舒适像电流蔓延全身,她累了,呼呼睡了过去。
醒来发现身上盖上了被子。一看时间,正值中午,太阳似壮年那般的火辣辣般释放着自己的能量,她这一觉足足睡了3个钟头,下了炕,穿上鞋子,走出房门,举目四见没发现姥爷的身影,只有几只母鸡在那里咯咯的叫。她想起来,姥爷说过在屋后面还有一个大的菜园子,前往去找姥爷。5月的清风佛地已经让黑土地上面出现了点点生机,矮小的青菜一直都扮演着打头阵的作用,比如小白菜、生菜、小葱等,它们在茄子、玉米、柿子还在悄然成长,没有展露锋芒之时,已经破土而出,披着嫩绿的外装,迎风搔首弄姿,姥爷蹲在它们中间,正在用手在帮助它们除掉它们的竞争者——杂草。她走到姥爷身边,静悄悄蹲在他身旁,姥爷问:“睡醒了啊。”她点点头。她看着姥爷的双手麻利的不停劳作着,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在太阳光的直射下,额头已经布满了细小的汗珠。“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学习很好,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后一定是个可以考上大学的人,不像我,每天跟土地打交道,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帮你吧。”她怯生生伸展出小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干得完,你就操心学习就行,学习就够累的了,剩下的事情都我来做。”姥爷加快了拔草的速度,几把过后说:“走,咱们回屋,现在是太阳正毒的时候。”她听见了姥爷起身后骨头发出的咯嘣声。
临近傍晚,原本白天还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变得乌云袭来,狂风暴雨。姥爷看了看窗外,自言自语了一句:天有不测风云啊。她久久难以入睡,一开始在床上来回翻滚,辗转反侧,后来开始安静躺着,仔细听着屋外雨滴打落在窗框上面噼里啪啦的响声,她想起了张梦梦,想起了胡小宇,想起了跳皮筋时的呐喊,想起了老师们的爱护,想起了学校过往的点点滴滴,想起了那个自己喜欢的书桌,她不喜欢原有生活节奏被打乱,伴随着雨的哀愁和自带悲凉的情调,不自觉的留下了眼泪。
下了一晚上的雨,清爽的空气中多了一丝凉意,母鸡振奋起来,用力甩掉沉积在身上的雨水,姥爷早就准备好了早餐放在锅里,她吃过饭,看见门外姥爷把一辆黑色的自行车仔细的擦了一遍又一遍,盆里面的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当自行车变得铮亮,焕然一新,车身上不带有一丝灰尘的痕迹和泥点的附着时,姥爷才终于停止,满意的打量着。“小妮,我骑车带你去上学。”姥爷先把车子立住,把书包放在前方的车筐里,然后把她抱起来,她两腿岔开在后面的座椅上坐稳后,姥爷再骑上车,让她搂着他的腰,保持平衡,防止摔下去。这是她第一次坐在自行车的后椅上,害怕到紧紧的搂住姥爷的腰,脸完全贴在姥爷的后背上,时而出现的颠簸更是让围绕着姥爷腰的两个胳膊相互靠拢,之后死死的将自己的两只手相互扣住,一路上胆战心惊般的到了学校。到了学校,姥爷将她抱下来,递给她书包,拉着她的手走到站在校门口的一位女老师介绍说这就是王小妮,这位女老师身材清瘦,正值而立之年,脸庞上还隐约可以看见青春的朝气,也明显的具有老师身上的那份沉稳和亲和力,另外,浑身上下还散发着那正被爱情滋养的那份幸福晕眩之感。“小妮,我是丁老师,你的班主任,欢迎你来到新福小学,五年二班。”丁老师对她似见到亲人那般的说道。“丁老师好!”她羞涩的嗫嚅了一句。“王叔,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在学校里面我会照顾她的。”丁老师对姥爷说。“小丁,那你费心了,小妮,我放学来接你,你等着我。”
丁老师领着她走进教室,跟同学们简单的介绍几句后,把她安排在了班级靠窗户的位置。她下课时偷瞄着所有陌生的面孔,看着其他同学们你拥我抱,三五成群,听着女同学们跳皮筋时发出的欢笑,她因无法融入其中而伤感,感觉自己是鹤立鸡群,连厕所都不想去,宁可憋着,也不愿意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前往,感到只要她一动,同学们都会像看到个怪物似的打量着她,她才不想成为同学们眼中关注的对象,宁愿一个人内心无比寂寞着,也张不开嘴去主动结交。她把内心所有的伤感和不适,所有对于先前学校的留恋和不舍都转化成了对母亲的怨恨,对身处环境的强烈排斥感,心想梦梦爸爸要是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他能帮自己。
整整一上午,她的同桌都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他下课之后,也不跟同学们交流,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一节数学课上,老师发了一张考卷让大家做完后上交。她拥有出类拔萃的学习成绩,这等考卷自然不在话下,很快做完,等待交卷。她闲暇下来,瞄到新同桌,发现他才做完两道题,右手拿着笔,挨到试卷就抬起来,又落下,想写又不想写的感觉,无从下笔,左手薅着自己的头发,眉头紧锁,嘴巴紧闭,答不上来试卷的题目的苦恼劲。快要下课时,他开始斜着眼睛,余光斜向她的试卷,她识趣的把自己的试卷往中间挪了挪,那位同桌由此开启了奋笔疾书的过程。交卷后,他抿了抿嘴,眼睛躲闪着她说 :“我叫潘生奇,你叫王小妮。”她一语未发得点了点头,之后两个人就再无交流。
放学时,丁老师特意的走到她身边,问她是否适应,还说今天五年一班的语文老师请假了,自己要帮忙代课,所以很忙,没有来得及问她课程上是否遇到了困难。她羞怯简短的回答说课程上面没有遇到困难,丁老师笑着说那就好。学校门口挤满了学生和接送孩子的家长,不仅人头攒动,?家长们都伸着脖子寻找自己的孩子,还人声鼎沸,父母和孩子们谈话的热闹劲就仿佛久别重逢似的。从上学起,就独自一个人急匆匆走回家的她,从未在门口停过自己的脚步,这是她第一次停留在这场人流中。
“小妮,我在这。”当她还发蒙着站在校门口,耳边传来了姥爷的声音。只见姥爷大力挥舞着自己的一只胳膊,站在一棵大柳树下,自行车靠着他的身边。“今天第一天接,有点紧张,来早了,不过早起的鸟儿有食吃,找到了好位置,在大柳树下站着,一点都不热。以后我天天在大柳树下这等你,你来到这里,就一定能找到我。”坐在自行车上的她仍然害怕,但双手已经不像早晨那般扣得紧了。
到家后,姥爷把饭菜匆忙的从锅里端到饭桌上,叮嘱她吃完饭就去写作业,饭菜放在那里就好,之后换了一身带有满身泥土的衣服,拿着锄头,走出屋外。“姥爷,你要干什么去?”她突然问了一句。姥爷怔住了一下,慢慢的转过身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像正在经历人生喜事的新郎,像突然收到糖果的孩子,又像享受天伦之乐,儿女膝下承欢的老人,笑到皱纹完全堆在了一起,“赶在天黑之前,我再下地干点农活,天黑之后我就回来。”这是自从见她到姥爷之后,第一次主动跟姥爷说话,也是自从她出生之后,叫的第一声“姥爷”。
天色渐暗,一切趋于平静,月光柔和的撒下院子,对面房子的轮廓变得模糊,母鸡已经静止入睡,附近院子里面狗的叫声清晰起来。夜趋近于完全黑透时,她听见了屋外面有放置锄头的响声,赶紧跑到门口,姥爷站在外面一边拍打着自己衣服上面的灰尘,一边问道:“自己在家,害怕没?”“没害怕。”姥爷洗了脚,擦了一遍身子,才坐下来吃饭,她自然得坐到了姥爷对面。棚顶上亮着的灯光,照射出姥爷的一脸疲惫,饭菜已凉,姥爷毫不在意,狼吞虎咽,三口过后,满满的一碗米饭已经荡然无存。一碗米饭下肚之后,姥爷关切的询问:“今天上学感觉咋样,有没有同学欺负你,上课的内容都会不?”“同学还都不认识,上课的内容都能听得懂。”“你可真聪明,还爱学习,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一看就招人喜欢,同学们慢慢就会熟悉了,都会跟你成为好朋友的。”他没有像母亲一样用严厉的呵斥:“别一天天得总瞎想,多放点心思在学习上!”来跟自己对话,她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也大着胆子打量起姥爷。
她还是像前一天那样下课后望向窗外,突然听到她的同桌潘生奇问道:“你学习是不是很好啊?”她回过头看清了那张脸的颜色,很白,白到看不见一丝血丝,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下意识的躲闪他人,往下看着她的手,然后再向上扫一眼,就好像在确认他说的话是否合适,所以她没有机会看清他的五官。“还可以。”她含含糊糊得答了一句,也低下了头。或许是那一刻人的天性使然,在面对一个或许比自己还要内向的人,在交谈中毫无预兆的变成了一个外向的人,竟先随便地先找话题说了起来,“你如果在学习上面需要帮忙,可以找我。”“我天生就是学习不好的材料,不是好学生那堆的。”潘生奇胳膊肘杵在课桌上面,低着头,两者手捂着自己两边的太阳穴说道。“你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她随口而来的这句话,毫无逻辑,孩童的幼稚单纯展露无疑,单单来源于姥爷昨晚说的话在她的大脑里仍旧新鲜,还未划走。“因为我学习不好,大家都不愿意跟我玩,都没有人愿意跟我坐同一张桌。”潘生奇还是保持着那种姿势。“我愿意帮你,你遇到不会的题就问我。”她说完,潘生奇抬起了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向上弯曲了一下,这动作或许是两人四目相对后的下意识反应,也可能是故意为之用来表示自己的感谢之情。她发现他长得眼睛很小,脸也小巧,搭配着他有些惨白的皮肤颜色,整张脸看起来的感觉少了一些男生的气概,倒多了一些女生的清秀。
每晚因后院子的灯光灰暗,她需要上厕所时都会叫姥爷陪着一同前往,姥爷每次都让她走在自己前面,说这样能看见她,更觉踏实。总能听见后院的对话,“姥爷,你走了不?”“我没走,等你呢。”“你别走,等我。”“放心吧,我不走,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