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窗外漆黑宁静,响着息息簌簌的知了声,一声声清脆悦耳,像是哄着枝叶入睡。
寄秋倚在床边,看着坐在编织椅上昏昏欲睡的少年,
“林叔,你上来睡吧。”
最后还是没有去医院,寄秋被疼得昏过去后醒过来,攥着他的手让他别去医院,她于这个世界还是个虚幻无名的人,连身份证都没有,去医院都没办法挂号。
他皱着眉心应下,抱着她回到了瓦房,用消毒水给她的伤口消毒后,将肾炎草敷在她裂开的伤口处。
之后他又用金银花、黄柏、连翘和她认不出的草药熬制了一碗中药。
寄秋此刻无比庆幸她林叔懂中医。
伤口是绽裂开皮肉的刀伤,寄秋在警队训练时习惯了受伤,疼痛缓和过后,也没有当回事。
可当看着眼前喂过来黑糊糊的汤汁时,整个小脸都皱成了一块。
屋内炉子里冒着冉冉雾气,响着蒸汽声。
“林叔,我能不喝吗?”寄秋皱紧眉心,眼眶泛出泪光。
她天生不怕咽大颗的胶囊,就是怕苦药怕的不行,这汤水黑蒙蒙的一看就苦得胃里翻腾。
林知行将她鬓角的发丝拂落,轻声哄她,
“不苦。”
“没有传统中药那么苦。”
“真的?”寄秋问。
“嗯。”
听他再三保证,寄秋才弱弱地接过药碗,药汁入喉咙,还是苦得嗓子发痒,恶心感直冲额心。
刚想停下来喘口气,就被他扶住了碗底,
“一口气喝完,不然会更苦。”
“好吧。”寄秋皱着眉心仰面喝尽,忽地想起什么,拍拍他落在棉被的手。
心有灵犀般的,他掌心展开,里头躺着先前她送给的彩虹糖果。
寄秋拿起来,含进嘴里。
好家伙。她宁愿吞一千颗糖甜齁死自己,都不肯尝一口苦药了。
深夜寂静,窗外暗光倾泻进床边,落下斑驳的影子。
寄秋靠着枕头,看向床边的少年,
“林叔,之前在卫生间的那个人,不是李牧?”
“嗯,他叫郑屹。”
“郑屹?正义?寓意那么好,心肠却那么黑,真是白瞎了这好名字。”寄秋冷声道。
她默了许久,所以纪诗口中的李牧都还没出现?
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到底是怎样猖狂的人,能在学校里横行霸道。
夜里寄秋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木板上印着点点斑驳的月光,落下深色的黑点,她眼睛随之而动。
嗓音在漆黑里静悄悄的,“知行。”
他听见声响,埋在臂弯的脸抬起,看向睁着眼睛瞳孔清亮的女孩,
“嗯,还不睡吗?”
以为是她半夜口渴了,动了动唇想询问。
听见她温软的声音落入耳畔,
“我昏过去之前,感觉额心一股湿软的触感……是你的眼泪吗?”
屋内很安静,寄秋恍若能听到钟表在墙上的嗒哒声,一点一滴地颤在心头。
“不是。”
“是我吻了你。”他嗓音落在夜里清冷中,透着一丝温柔。
“……”
这谁顶得住。
寄秋仿若听见自己震快的心跳声,心虚地将棉被覆住整张脸,
“林叔,晚安。”
“晚安。”
他隐在黑暗里,耳垂一点点地逐渐泛红。
.
修养将近十天,伤口终于结痂,林知行才准许她出门。
寄秋一落地就朝着图书馆走去,进公安局的事不能再拖了,可眼下她上哪儿去弄身份证和学历证。
回到溪水街时天色渐暗,寄秋看着路边忽明忽暗的路灯,忽地一道光从脑海闪过。
“说起来,寄秋和你年轻时长得真像。”
她和二姨长得像,不如去找二姨碰碰运气,虽然她觉得二姨性子烈,不一定会愿意借她身份证,走一步看一步吧。
寄秋余光扫过身旁墙壁,总觉得这长巷墙壁略显空洞。
刚踏出巷子里,寄秋就被一道清冽的声音喊住,
“您好,您是叫寄秋吗?”
“嗯。”寄秋抬眸,望见来人的面容,瞳孔一怔,
“李爷爷……不是,你和我之前见过的一个老人家长得很像。”
眼前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的容貌,身着西装笔挺,气度凌然端庄,像是从书香世家里浸润出来知节懂礼的贵公子。
他也确实同的长相般谦逊有礼,
“没关系,我是通过琴婶知晓你的,就是菜场卖肉的老板娘,您记得吗?”
寄秋思索片刻,点头,“记得,怎么了?”
总觉他正色的面容似有重要的事同她说。
“这附近两百米就有一间茶馆,您方便同我去茶馆一趟吗?我们坐下来谈。”
“好。”寄秋应道。
临近五月,樱花逐渐凋零,树梢只剩零落光秃的绿叶,时间在指缝间流逝。
两人在茶馆进门处,靠近玻璃窗的位置落座,点了两杯龙井茶。
透过窗倒映出少女纯媚的脸庞,她低垂着眼,摩挲着杯檐。
男人正襟危坐,嗓音诚恳道,
“是这样的,我父亲,叫李语堂。”
寄秋眸光一颤,难怪她觉得他的长相万分熟悉,原来是当时在街边遇见的老人家。
“我有一个小侄女,长得像个小精灵似的很讨人喜欢,只是在六岁的时候因白血病去世了。”
“老人家几年后夜也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什么都不记得,也把我们都忘了……”
“却唯独记得他唯一的孙女。”
“他时常念着孙女的名字,有时候看着同她模样相近的女孩,老人就像孩子一样凑近了张望。”
寄秋听着他轻缓的声音,心中泛过一丝颤动。
她能感受到老人家对孙女浓烈的想念。
“我想在他将世间一切都忘记之前,让他再看一看孙女成年的样子。”
顿了顿,男人温声道,
“当然我知道您的时间很要紧,身为警察定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在巷口等了你近一周,才等到你。”
她这几天养伤,一直待在屋里没出门,画了许多走失孩子的肖像,想等进公安局后,将画像交给周局。
她眼下正忙着进公安,以及证件的事。
见她面色犹豫,男人继续道,“我这边会给您两千的酬劳,你看够吗,会先支付您一半的定金。”
寄秋本想拒绝酬劳,想将画送给老人家,可眼下她身无分文,在林叔家白吃白喝,他每日写功课到很晚,还得忙着兼职,不像有父母的家庭能有经济依靠,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并且她进了公安局后也得等一个月才能有工资,这之前的一个月还需要钱生活,她不想再从林叔身上索取了。
思及此,寄秋开口的话咽进了喉咙,试探道,
“如果我说需要五千呢?”
男人倒是很爽朗,生怕她拒绝道,“没问题。”
寄秋端详他,看得出来他只要画像,钱不是问题,从其衣着谈吐也能看出他家境的殷实。
寄秋不过是探一下他的家底。
“嗯,我答应你,不过就按一开始说的两千,就行。”寄秋道。
在这个年代,一个月两千足够温饱。
男人展开笑容,额首,“好。”
“一周内完成可以吗?”寄秋问。
“可以,月底是老爷子的生日。”
“好,我会尽快的。”
桌前的茶水饮尽,他将照片和现金一并递给了她,寄秋感慨于他的直率,她出现于这个年代,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他也能直接交付一半定金。
想着没忍住地问了出来。
“听同行的太公说,你是一名警察。”
“我看过你的画,其价值不输于当代知名的画家,两千实际上也是我报少了。”男人道,
“并且,这幅画很有意义,无法用价格衡量。”
寄秋接过一沓现金,在现代都用扫码支付,俨然见一叠红钞,还有些震颤。
忽感满身情怀,终究抵不过柴米油盐。
不过,总归来路正当,她还是安心下来。
“画像完成之后,我们在哪儿见面?”
“我在溪水街214号,之后可以来这里找我。”寄秋温和道。
“好的。”
离开茶馆之后,寄秋去了一趟电子产品专营商铺。
买了一支录音笔。
林知行的事还没完,她必须将伤害过他的人绳之以法。
沿街一排商铺开着,街角清风拂过,带起一串‘叮铃铃’的响声,悦耳如夏日风铃。
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里头琳琅满目的精致礼品,屋内像个森林木屋。
寄秋思索片刻,走进店内,收银台前正周杰伦的《星晴》,音乐轻快悠然——
“手牵手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望着天,
看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连成线,
背着背默默许下心愿,
看远方的星如果听的见,
它一定实现。”
寄秋心中荡起欢悦的波澜。
仿若回到了小时候。
耳边风铃响动,屋内空气清新怡然,寄秋目光落在收银台前的胶片机上。
她喜欢的复古绿色,音响呈花朵形状绽开,长方形的箱体。
在现代时她就很想买一台胶片留声机,后来考虑到工作忙碌,买来只能落灰,一直没能实现。
尤其是,那张周杰伦的星晴胶片,那歌声令她一阵阵怀念。
可现在,她却也没有足够的钱能够买下来。
寄秋攥了攥口袋里的纸币,这是她这个月的生活费,现在的她买留声机,太过奢侈了。
她咬了咬牙,算了,等有钱了再买。
她好想买留声机和胶片送给林叔。
夜里总觉得瓦房里有些寂静凄凉。
在她看来,这世上最治愈人心的,除了美术,就是音乐,听一场治愈人心的音乐能舒缓心中所有的郁结。
这几天她林叔的面色一直不太好,似乎不开心的样子。
在店里转了一圈,寄秋最后目光定格在一串精致玲珑的星球手链上,湛蓝透亮的小星球,围绕着一个光环,球体透着星星点点的光,恍若盈满了海洋星光。
这个她也很喜欢。
寄秋付了钱,推着木门离开,入口的风铃叮铃作响。
踏出门时阳光温热,街对面晃过一个熟悉清朗的身影,寄秋心情飞扬。
正想唤他,远远望见他身旁站着一个身着蓝白衬衫的女孩,与他并肩同行。
两人说着话,他眸光依旧平淡,女孩含笑仰面望着他。
寄秋慢下脚步,恍惚间心头微涩,可目光停留在两人身上不愿挪动。
日光照在脸上晴朗温暖,如一只抚顺猫毛的手,却暖不进心底。
寄秋抱着纸袋蹲在路边,想起二中就在这附近,难怪能遇上他。
临川地方小,以前村里婆婆说熟悉的人一天能遇上八百次。
后来大学即将毕业,刷短视频时刷到一条‘原来两个人在同一个城市,没有刻意的见面,真的就再也没见过’令寄秋心酸了许久。
随着后来临川的扩建繁华,昔日的同学如满天星散落,身在同一座城市,想见面的人,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了。
愣神间,远处的少年目光望了过来,看见她的身影脚步一顿,经过斑马线,逐渐朝着她走来。
他身着蓝白校服,身形硬朗直挺,正值十八岁最美好的年纪,乌黑短发被风吹得翘起一撮。
停在她面前,唇角微微勾起,伸出宽阔的掌心,在她发顶揉了揉,
“怎么,在等我?”
他唇角难得地弯起。
少年温润的嗓音在她耳边犹如烟花炸响。
寄秋抬眼,先入眼他笔挺青松般的长腿,之后是他清隽的面容,清亮的眼睛里含着温柔的笑。
她高中时不似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整日沉浸在学业课本里,从未有过心动的感觉。
也曾幻想过,同电视剧里的少女一样,在高中时被喜欢的男子抚摸头发,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穿着校服的模样如朗月清风,温柔摸着她的额发,像填补了她曾经空无的青春。
尽管她成绩优异,最终也如愿考上了期望的大学,可青春里从未有过的心动与酸涩,也曾让她遗憾过。
她的过去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明朗温柔的少年。
寄秋逐渐红了耳根,
“你学我说话……”她在西谭湖时说的话。
“饿了?”他瞳孔黝亮,凝着她略显倦怠的面容,她通常饿了就是这种神情。
她只是今天走了不少路,有些累了。
他说着顺势想捏她在天光下白嫩的小脸。
寄秋蹲着不想动,侧脸避开,“你别拿摸过其他女孩的脸,来碰我。”
?
少年愣住了,手就往下伸去,捏住她脸上鼓起的软肉,
“没碰过其他人的脸。”
只有你。
见她不肯起来,就陪她一起蹲下来,漂亮的桃花眼凝着她侧脸。
“干啥?”寄秋问。
“数星星。”
“白天哪有星星啊。”
“你眼里的星星。”
“……”
什么时候学的土味情话,真土。但寄秋心里的郁结不知不觉散去了。
“回家吗?做你喜欢吃的青椒炒肉。”他温声道,头发在阳光下软软的。
这难以抗拒的温柔语调啊。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青椒炒肉?“寄秋对上他眼睛。
“你梦里嘟囔的。”
“好吧,下次我再讲梦话,你就把我揍醒,算了,我买胶带贴住嘴。”
“不许贴。”
“你管我……”
“我管你。”
寄秋瞪眼,她林叔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
两个人像小学生一样,蹲在街边拌嘴起来。
“孟悦,你看什么呢?走啊,陪我去小店买辣条,上了一整天的课,饿死我了。”
孟悦站在街边,盯着马路对面,被身旁同伴唤过神来。
想起方才她走在林知行身边,问他前些天学校的传言,说他拉着一个女孩的手,是真的吗。
他略微思忱,嗯了声。
孟悦感到心中一阵郁结。
本以为他身边就只有一个纪诗,未曾想还有别的女生。
随即她眸光黯淡,轻笑了声,这样耀眼俊逸的男生,被人喜欢不是很正常吗。
“梁昔,你说林知行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呀?”孟悦问。
梁昔回身看她,“当然是你这样的了,自信点。”
“是吗……”
天边霞光绚烂,街边的榕树飘下落叶,寄秋蹲得腿麻了,拉着林知行站起身,
“林叔,你跟我来。”
她攥着他衣角,带他来到礼品店的玻璃窗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
木门前的风铃叮玲玲响动,屋内传来清脆的音乐声——
“一片云掉落在我面前,
捏成你的形状,随风跟着我,
一口一口吃掉忧愁,
载着你,彷彿载着阳光,
不管到哪里都是晴天……”
透明的玻璃门映照出少男少女并肩而立,精隽的面容。
“我小时候可喜欢这首歌了,想让你也听听。”
晴朗的阳光下,女孩柔软的睫毛覆在眼下,小脸温柔似七月里落下的白雪,她从纸袋里拿出那条星球手链。
寄秋伸手将他的手攥过来,挽过袖口,在他修长的手腕戴上。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他问。
“因为我赚到了第一笔钱。”
赚到的第一笔钱,就给他买礼物吗。
林知行垂眼,看着手腕处精致的手链,星球晶莹剔透,点点透着湛蓝色的萤光。
“为什么要在这送?”
“因为,这里很浪漫呀。”寄秋道。
站在街边榕树下,听着留声机里的音乐,戴上星球手链。
青春就是要浪漫嘛,她的青春里被写不完的习题占满,没有感受过的浪漫她想让他体会到。
“戴上了可就不许摘了。”她负手调侃道。
“好。”
少年垂眸望她,她小嘴叭叭地蠕动,念叨着什么,身上穿着他买的纯白碎花裙,柔滑的乌发铺在后背。
微圆的杏眼微微上扬,勾起一丝纯欲的魅惑,小脸软乎白嫩,一举一动都是令他心动的模样。
寄秋目光有些遗憾地落在留声机上,如果还能在他屋里,添置一台留声机就好了。
“除了青椒炒肉,还有什么爱吃的吗?”他忽然问。
想做给她吃。
“我发现你最近问题变多了,你以前闷葫芦似的,可不这样。”寄秋有些欣慰。
“不好吗?”
“挺好的。”
寄秋踮起脚,伸手揉了揉他的耳垂,
“多说话才能感受到生活的气息嘛。”
手松开的时候,少年整个耳朵都红透了。
回去的路上,寄秋途径菜市场,将先前欠的二十还给了婶婶。
晚上寄秋坐在桌边,对照着女孩的照片,熬了一个通宵将画像轮廓绘制出来,还有细节需要慢慢打磨。
她是个无法将事情晾在一边的人,想着尽快将画像完成,让老人家快快乐乐地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