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招考时间,白日天晴,晚间逐渐飘落淅淅沥沥的雨花。
寄秋在瓦房内继续绘制画像,尽量将皮肤纹理、神韵等细节绘制完美。
直到脊椎犯疼时,她抬眼伸展双臂,发觉墙上的钟表已将近晚上五点。
寄秋穿上外套,离开前走到放桌旁,留了张字条——
林叔,我去趟夕阳街,可能会晚归,不用担心我。
室外乌云满天,空气里散发着草木的雨水香,街道里静悄悄的。
寄秋在路边买了把伞,又买了两个香菇肉包,来到夕阳街。
她没记错的话,早年间二姨就是住在这片区,二姨夫家境优渥,在这边有独栋的立定房。
寄秋赶到时,却没想到这间楼房会如此残破。
她忽然恍悟,原来二姨早年说自己生活在一处漂亮的独栋房里也都是骗人的,让家里人以为自己生活的很好,从来都报喜不报忧。
屋顶沉沉笼罩着阴霾,残破的居民楼里此时寂静无人。
荒芜的黑暗里,像布满了蜘蛛网一般阴沉可怖。
寄秋看着楼梯间亮着暖黄的灯光,踏上台阶。
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扶手上沾满灰尘和蜘蛛网,周身寂静昏暗。
走到五楼,大门枯黄斑驳,她还未走近,里面忽而传来沉重的敲击声。
柔亮的灯光刺眼地照进眼球,门口敞开着,眼前的景象让她瞳孔瞬间睁大。
屋内劈里啪啦的响声,地面上摆满了散乱的瓷碗碎片。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站在饭桌前,面目狰狞,平日端庄的脸满是阴狠,
“你还跳舞,你都快中年了还跳交际舞,刚刚身旁那舞伴是不是你老相好啊!啊!”
“我们队里比赛需要舞伴,跳个舞怎么了?”女人跪坐在地,冷冷凝视他。
“勾肩搭背的成什么样,你已经结婚了,是个有夫之妇!跟一群男的搞在一起你要不要脸?”
“我再说一遍,我是在工作,演出需要避免不了肢体接触!我就只有一个舞伴,我们是为了演出,哪来的一群男的!”
“比什么赛,你赚得那点钱能干嘛?我还养不起你?”
他龇牙咧嘴的样子,仿佛眼前跪在地上的女人是自己仇人,而非妻子。
“那是我的梦想,你懂什么?你就整天只会把钱放在嘴边!”
“我说一句你呛一句,你是不是早和那个男的勾搭在一起了?”
见他油盐不进,金芳妍也是个暴脾气,从小她就长得明媚耀眼,被人众星捧月,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直接冲站在自己身前耀武扬威的男人呛声道,
“是又怎样?你出去嫖跟夜店的妓女搞在一起,我说什么了吗!”
跪在地上满脸血的女人流着泪嘶吼着,
“结婚前把我当成宝贝一样疼,结婚后就跟个仇人似的见我就打,你可真会装啊!”
“要不是怕影响儿子,我早就跟你离婚了!”
听见她这话,男人整个手臂青筋暴起,抓起鞋柜上的红色高跟鞋,扬起鞋跟就用力往女人额头砸去。
寄秋心头一震,眼前的画面与记忆里的重合,她眼眶鲜红,整只眼睛恍若要跳出眼眶,布满血丝。
小时候也是这样,她亲眼目睹二姨被家暴的画面,不同的是当时她和母亲赶到时,二姨已经满脸鲜血地坐在地上哭。
男人速度太快,寄秋只能不管不顾地冲上前,用身体护住金芳妍。
剧痛传来的那一刻,寄秋整个人都疼得颤抖了,咬着唇角都快溢出血。
背部的刀伤好不容易愈合,此刻又添了新伤。
“姑娘,你没事吧?”金芳妍震惊地看着面前环抱着自己的女孩。
而更令她诧异的是,她冒着冷汗抬起头,露出的面容,令她熟悉得恍若在看自己,只是她身上有种坚韧温暖的气质,与自己常年来抑郁的面容不同。
寄秋疼得咬牙切齿,这人是冲着金芳妍脑袋去的啊,要不是她用身体护住,他是准备下死手蓄意谋杀吗!
她感觉到肩膀肿痛起来。
那男人显然也没料到门口冲出来的女孩,怔愣在原地。
窗边响着凄厉的猫叫,屋内昏暗苍凉。
寄秋撑着身体想站起身,面前幽黑的楼道里骤然出现一个少年,冲进屋内,攥住那男人手臂狠狠收紧,高跟鞋掉落在地。
之后他一拳砸在那男人脸上。
余光瞥见什么,走到客厅里,拿起沙发上的棉被,未等男人反应快步走近,就将棉被盖在他身上。
紧接着眸光冷厉,一拳接一拳狠狠落在那男人的身上。
疼得里头的人撕裂般地吼叫。
寄秋知晓用棉被盖着打人更痛,也不容易显出伤痕。
她看着林知行劲壮的手臂青筋暴起,乌黑的短发落在额心,猩红了眼,健硕硬朗的身体仿佛钢筋隐隐凸起脊背,他没命般地往棉被狠揍,仿佛将眼前的人当作沙包。
他额间逐渐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水,眼角泛着酸红,棉被里的人不断挣扎呜咽着。
寄秋怕这样下去会出事,扶着鞋柜吃力地起身,金芳妍在一旁扶住了她。
“够了。”寄秋轻声唤道。
“不要打了。”
虽然她觉得这样的人渣揍死也不可惜,可他这样一拳又一拳的,手会疼。
少年像是听不见声音,一脚踹在男人身上,接着又是狠狠一拳。
不知怎么,寄秋想抱他都抱不住,他红了眼,那颗淡粉色的痣在眉心如朱砂般鲜亮。
“知行,我疼。”
寄秋抱住他的胳膊,他才终于冷静下来,目光落在她身上须臾,小心轻柔地环住她,扶着她向屋外走。
门被合上,屋里的男人已经被揍得脱力,金芳妍担忧地跟在两人身后。
寄秋被他揽抱着,手扶在他胳膊上,他胳膊上还残留紧绷的热气,她转脸看着他额角的汗水,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他额发有些散乱,寄秋想伸手帮他撩开,肩膀却一阵阵的刺痛。
寄秋皱紧眉头,倒吸了一口气,心头却猛然有种复杂的情绪交织起来。
少年眼中的冷淡仍余留,只觉得方才揍得还不够用力,轻揽着他肩膀的手下滑,撑着她未受伤的腰腹往下走。
寄秋垂着眼,跟着他缓慢的步伐,直到楼梯底下停住。
室外灯光昏暗,闪着漆黑散乱的光。
寄秋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紧了紧,“林……知行,你在这等一等,我有话和二姨说。”
他眉心拧起,面色有些疑惑。
没懂她说的二姨是什么意思,在他身旁站着的女人一袭红色玫瑰花裙,年轻清丽。
寄秋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捏了捏他的手心,
“没有那么疼了,你在这等等我。”
“好。”他额首,松开了她。
金芳妍连忙搀扶住她,一脸歉疚和感激地看着寄秋,
“姑娘,今天真是谢谢你。”
金芳妍打量着她肩膀,担忧地不行,眉心蹙着,
“我送你去医院吧……”
那高跟鞋的鞋跟就在她眼前放大,如同一把利刃扎进她心里,砸在头顶会是怎样的肿痛,如今想起她依然有冷汗淋漓的感觉。
寄秋看着她满头长发散乱,嘴角的口红划出了一道红印,她伸手想帮她擦去口红印,却难以抬手,
“你还好吗?”二姨。
“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
金芳妍闻言一愣,看着眼前受了伤还在关心自己的女孩,心头泛起一丝暖意,
“哎呀,你还关心我,我没事,就是手掌被碗碎片磨破了点皮,不碍事的。”
“倒是你,这畜生力道使得不轻,我找车送你去医院吧。”
寄秋轻摇了摇头,这种跌打损伤在警队练格斗时已经习惯了,擦点药膏就能好。
金芳妍是个讲义气的人,见她不愿去医院,握着她的手道,
“今天谢谢你,之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尽量帮你。”
“好。”
肩膀传来一阵阵的肿痛,寄秋现在只想躺着缓一会儿。
她想起什么,忍着痛轻轻唤她,
“二姨,如果感觉到压抑就及时止损,不要为了孩子坚持没有意义的婚姻,更不要为了面子过自己不喜欢的生活,人生还很长,你还有梦想,我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你除了是一位母亲,更是你自己。”
她想起在现代已十九岁的表弟,叛逆任性,整日和狐朋狗友抽烟喝酒,逃课打架,每次看着父母的眼神恍若仇人一般。
想起自己在每次父母吵架的时候,将房门紧闭,感受着黑暗阴冷的房间,压抑的气息日日将她笼罩。
“生长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里,他不会感觉到幸福,更不会懂得什么是爱,父母的每一次争吵,对孩子来说都是伤害,积郁在心头的伤害终有一天会爆发。”
“他现在还很小,在他未来十几年的人生中父母就是他的全世界,而在一个充满争吵的世界里怎么会让他有安全感,从未有过安全感的孩子,长大后会一直迷茫没有目标,不懂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外人的伤害就像皮外伤,终会释怀,而家人的伤害,却是生生钉在心上的钉子,就算拔了想起来还是会痛。”
“我喜欢看你跳舞,你跳舞的样子很美,像一朵圣洁的水仙花。”
只是后来的许多年,她再也没有看过二姨跳舞。
寄秋的话就像将她心中郁结难消的心事,一点点地剥开来轻声抚慰。
金芳妍红了眼眶,落下泪来,这个年代碍于面子,是不肯离婚的,一时间让她接受从未有过的观念,她还无法完全接受,
“你让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谢谢你们。”
临上楼前,她忽然转身,花蕊般的裙子在风中飘曳,
“你为什么要帮我?”
“家暴的人都该下地狱。”寄秋道。
回过身,少年立马上前扶住了她的腰,将她身体的重量完全地撑在身上,脸靠着自己胸膛。
他还想伸手扶她的手臂,却被她轻轻拂开了。
“林叔,刚刚在楼上,谢谢你。”
寄秋眉心微蹙,嘴唇惨白无血色。
想起方才在楼上他一拳又一拳狠厉的模样。
她脑海中恍然浮现出零碎的画面,心脏一阵阵的抽疼。
想起那天在学校卫生间,几个人包围着他。
以他的身量,不可能敌不过学校里的一群毛头小孩,可他为什么不反抗呢?
居民楼下的花丛边,路灯忽明忽暗,一只飞蛾扑朔着翅膀在灯泡周围萦绕。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打过他们的……”
她的声音在夜里微弱浅淡,恍若随时会随着风消失。
寄秋看着面前的少年,他低垂着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令人心颤。
“我发现了,你之所以温和,是对一切都不在乎,对这个世界无望……”
“所以不想花力气与世界抗争,对吗?”
他没说话也没应声,可短暂的沉默让她意识到,她说中了他的心。
寄秋心口难受得厉害。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变得不愿反抗,麻木地承受着伤害。
“为什么?”她轻推开了他,身体靠着石墙,砥砺的触感自背后传来。
他伸手想要将她揽回怀里,却被她避偏身开了。
伸出的手就这么落回身侧,一点点的失落地攥紧。
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耳旁拂过宁寂的风声。
他眼神空落,看着花丛中飘出的萤火虫,眼底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
“反抗……有用吗?”
有用的,怎么会没用。
寄秋迫切地张了张唇,却又在瞬间黯了眼里的光。
她突然明白,他为何这样,这个年代将校园暴力当作稀疏平常,没有人关心在意,学校选择息事宁人,就算报警也不过是让老师调和,之后被迫达成和解。
他没有父母,没有人替他撑腰。
没有人在乎过他的感受。
久而久之,他就再无心与这浑浊的世界对抗。
没有依靠的少年在如今晦暗的世界里,为自己争得利益,就如同飞蛾扑火。
还有那次在电器店,他也不想深究。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受过太多的委屈却无人在意过,被迫选择了沉默忍受。
而他之所以那样温柔,不过是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在乎。
寄秋感到心头一阵阵的悲凉,像被一只幽暗的大手紧紧攥住。
看着他低垂着眼,清朗的身体屹立在楼道前。
他苍白欲碎的模样令她心疼,丝丝缕缕的难过往外冒。
寄秋再也忍不住,伸手攀上他肩膀,慢慢环住他脖颈,抱住了这个温柔又脆弱的少年,
“我说过的,以后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她将半张脸埋在他怀里,嗓音轻柔如羽毛般,划过他耳廓,
“我说过的话,永远都作数。”
许久,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环抱住了寄秋,将她更紧地贴向自己,像要揉进骨髓里。
炽热的温度自肌肤相贴涌动在两人身体之间,心跳与心跳连结着,规律而紊乱。
漫长的宁寂后,寄秋两手抵在他胸前,脸从他怀里露出。
她眼中含着泪光,像繁星闪烁,林知行看着她。
望着她漂亮的眉眼,他俯身靠近,眸子里布满了爱意,如盛着银河星辰,在她眼睛处轻轻印下一吻。
寄秋睫毛轻轻颤动,心恍若在海里飘荡,无止息地狂跳。
回到瓦房,寄秋揉了揉肩膀,拿起途径药店买的一瓶云南白药气雾剂,进卫生间往肩膀喷了喷。
临睡前,寄秋想起什么,眼里闪过一道暗光。
“林叔,你的手机能先放我这吗?”
“嗯。”他在夜色里淡淡应道。
他没有什么想联系的人,平时也用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