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七点,寄秋从睡梦中醒来,入目少年清朗的侧脸。
暖阳从窗口洒进来,在他脸上泛着绒绒的光,浓密的睫毛如羽扇般覆在脸上。
他睡着的样子很乖顺,若在现代,也是可盐可甜的小鲜肉,一点也不输明星偶像。
许是昨夜温习功课到很晚还没醒来。
寄秋掀开棉被,发觉大半边的棉被又盖在了自己身上,心中一暖,静静从床尾翻身下床。
窗外天光炽亮,晴空万里。
她打算去以前的房子里看看。
只是自从四岁那场火灾后,父母就带着她搬走了,她对于旧房子的住址已没有了印象,陈母也从未提起过。
寄秋拿了些盐刷着牙,脑海恍然灵光一闪。
想起高中时陈母常常会带朋友来家里做客,之后还会跟寄秋念叨,说那是她二十几岁还是姑娘时就认识的朋友,两人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年轻时总喜欢一起在西潭湖散步。
旧时代家境贫寒的女性仿若生长在一个地方,就再也无法飞出去,能游玩的地方也只有本地比较有名的西谭湖。
寄秋便想着去碰碰运气,出门前还留了字条——
林叔,我去一趟西谭湖,晚归。
出门前遇上了隔壁婶婶,寄秋于是询问她西谭湖怎么走,后世许多道路在这个年代还未建成,附近到处是泥地和水田。
这一问可真不是白问的,婶婶缠着她聊了好久,问她怎么住在男同学家里云云,把她问的脸红。
她含糊其辞地解释了一通,之后告诉她自己是从未来坐时光机过来的,才把婶婶懵过去。
不过长此以往住在他家确实不合适,她得想办法尽快进公安局。
眼下寄秋走出巷口,思索着婶婶描述的路线,西谭湖距离溪水街也将近两公里,比菜市场更近一些。
西谭湖有‘临川小西湖’之称,风景怡然,石子路两旁榕树伫立,杨柳依依,湖边漂着不少游船。
寄秋恍惚想起,当时在相册里看到的父母游湖的照片,两人相亲时就是在这片湖上。
街边有卖糖葫芦的小贩,寄秋买了一支糖葫芦,沿着湖巡视着。
一口一口地咬着糖枣。
直至一根糖葫芦见底,她走到街边的垃圾桶将竹签丢进去,转身时猛地停住脚步,瞳孔陡然放大。
远远望见湖心处屹立着的一座拱桥,两旁月季和海棠花飘摇着,枝叶在水中微微漾着。
而相册里的那张照片上,他身后的拱桥,俨然与眼前的景象重叠。
寄秋忽感心口一窒。
原来他曾经离自己这样近。
寄秋目光缓缓垂落,坐在桥边石凳上的年轻女人,落入了她眼帘。
女人面容精致靓丽,穿着一身大红色波点长袖衫和牛仔裤,发间戴着同色的波点发箍,肩膀挂着一个老式的绿色相机。
正端着一次性碗,喂着身旁的女孩吃玉米糊。
那小女孩的神韵与自己极其相似,她穿着一身奶黄色花裙,踩着红果般的皮鞋。
寄秋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呼吸恍若在一瞬间停滞。
她缓慢地走过去,泪水盈满眼眶。
轻唤了声,
“妈……”
年轻女人闻声恍惚抬眼,放下手里的勺子,瞳孔里漫着疑惑,
“姑娘,你叫我什么?”
她想说自己是寄秋,沉思须臾还是没能说出口。
金芳莹端详着眼前女孩的容貌,眼中忽然闪了一瞬,
“芳妍吗?”
寄秋轻摇了摇头,她知道认下二姨的身份会更方便行事,可她希望自己不是别人,只是寄秋。
“我不是她……”
是你女儿,寄秋。
闻言金芳莹眉梢染上笑,将玉米糊置于膝盖前,眼睛亮亮地盯着她,
“你长得还真像我妹妹,真的像,她跟我这个亲姐姐都没那么像。”
不知为何,她对眼前的女孩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她用眼神细细描摹着寄秋的脸,“这眉眼得有九分像。”
“你叫什么名字呢?”
寄秋在心中默了几秒,想起小时候太奶奶还在世时给她取的乳名,
“婉婉。叫我婉婉吧……”
金芳莹眸光涣散了几秒,忽地笑道,
“那还真是巧呢,寄秋她太奶奶以前想给她取名叫陈婉婉呢,我觉得笔画太多了,孩子以后写名字麻烦,而且这名字不够诗意,就给她改名叫寄秋了。”
“哦寄秋,就是我家孩子。”
她知道。
寄秋眉眼含笑,眼角闪着泪光。
金芳莹很喜欢眼前的女孩,因她眼波纯净如一汪清泉,气质又温柔正气,仿佛透过她的眼睛就能看进她心底。
“你多大啦?”
“22。”
“那还比我小几岁呢。”
“可以唤我姐姐,像我二妹妹一样。”
金芳莹拉过她的手,将她拉坐在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着。
寄秋望着湖心荡起的层层波澜,在心中措辞了许久,才缓缓道,
“姐,如果有一天,寄秋不在了……“
你以后的生活会更幸福吗?
她话音未落,就被金芳莹打断,
“怎么会……”
“有一年我跟他爸爸吵架,吵得面红耳赤,我甚至想直接从窗口跳下去,是寄秋的哭声把我唤回来的。”
“当时是她给了我活下去的念头。”
“我不能失去她,她比我自己还重要……”
寄秋蓦然落下泪来。
她对母亲的感情一直很复杂,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活在母亲扭曲的爱里,一遍遍地确认她是爱自己的,又一遍遍地失望。
每当她和陈父争吵后,会把对丈夫的怒气撒在寄秋身上。
她会在丈夫醉酒冲她发脾气后,狠狠掐她软嫩的手,掐得一片红肿。
她情绪无法宣泄时会抓着自己的头发,冲寄秋吼,将寄秋骂哭后,又抱着她哭,流着泪和她道歉。
她失魂落魄时,会把烧焦的肉喂进她嘴里,逼着她咽下,警告她不许浪费食物。
她不管她学习如何,在学校里有没有受委屈,只在每次她拿到奖状的时候和亲戚朋友炫耀。
所以从小她就乖巧懂事,生怕惹父母不开心,她努力上进,成为了令母亲沾沾自喜的‘别人家的孩子’
金芳妍或许是爱她的,只是她不懂如何去爱自己的孩子,她爱人的方式是扭曲的。
后来寄秋才明白,这种心理或许是双相情感障碍。
在那个农村里打骂着长大的孩子,不懂爱才是常态。
寄秋花了很长的时间去释怀这些伤害,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依靠别人的爱活着,成为了自己生命里的光。
再到后来,她逐渐强大温和,有能力去帮助温暖更多的人。
寄秋恍惚间想起,在她还来到这个年代之前,陈母在公交站牌前说过的话——
她曾说过“幸福的,因为有你。”
金芳妍是爱她的,只是她不懂爱,她不知道自己的爱,曾伤害过寄秋。
“婉婉,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有空来家里玩呀。”
“嗯,那现在就去吧。”
金芳莹闻言顿了几秒,手指摩挲着碗壁,面露难色,
“一会儿我得跟家人去临郊送货呢,而且家里还没收拾,乱得很,不好招待客人的。”
“好,那明天下午成吗?下午一点,还在这见面。”
“成,没问题,你可别放我鸽子,一定要来啊。”
“好,我一定遵守诺言。”
她忽然想起什么,将身旁的女孩揽过来,
“寄秋,叫婉婉姐姐。”
四月的风吹过湖面,泛着透心的凉意,石凳后的桥边海棠花飘曳着。
寄秋目光落在身旁乖巧的女孩脸上。
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正望着她,
“姐姐好,我叫寄秋。”
寄秋眼中泪光涌动,竟真的见到了儿时的自己。
可当触及她黑亮的眼睛时,寄秋心中忽感一阵恐慌。
这个时代真的会允许两个自己存在吗。
她眸眼含笑,捏了捏她软嫩的小脸,
“你长大以后的梦想是什么呢?”
“想成为一名画家。”
寄秋瞬间泪湿了眼眶,有一年亲戚来家里做客,拉着还是幼童的自己问,
“秋秋,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呢?”
“我想成为一名画家。”
嗓音脆生生的,满是自信的眼神,与当时的自己俨然重合。
时光的交汇,让她与十九年前的自己相遇。
“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想听吗?”
“想。”她乖巧道。
“姐姐来自十九年后的世界,你以后的梦想没有实现……”
女孩乌黑的眼珠闪动,快落下泪来。
“不过你成为了一个比画家更有意义的人。”
“你帮助了很多人,以后你还会帮助更多的人。”
女孩霎时绽开笑道,
“那就好。”
“心存善意的人才会拥有爱。”
女孩小脸软嫩泛着红,手臂如莲藕般胖乎,笑眼盈盈。
“这话是谁说的呢?”
“太奶奶。”
看着她软乎乎的样子,寄秋心底一片柔软。
当时的她怎么会想着让四岁的自己丧生火海,让她消失于这世间。
无论是谁,生命都无比珍贵,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即使一生碌碌无为也有活着的意义,生命的存在即是意义。
寄秋望着眼前稚嫩的女孩,
“姐姐能抱抱你吗?”
“嗯,可以。”
三岁的寄秋乖顺地伸开双臂,抱住了二十二岁的寄秋。
“婉婉,你怎么哭了?"
“是家里有不顺心的事吗?”
金芳妍坐在石凳前,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寄秋。
“你还在上学吧,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啦?”
寄秋伸手接过,擦拭眼角的泪水,轻摇了摇头。
之后视线落在金芳妍腰侧的复古绿色相机上,是那时搬家她找寻无果的相机。
寄秋沉思了片刻,缓声道,
“姐,我刚刚说过,我来自十九年后。之后我要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在心底。”
金芳妍疑惑地抬起头,眉心蹙起。
什么十九年后,她怎么听不懂呢。
“今年平安夜的那天,家里会发生火灾,你一定要注意屋内的消防安全……“
“不要把寄秋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十九年后家里的房子被抵押还了债,我们被迫搬了出去。”
“如果现在你有存款的话,可以买套城区的房子,最好是中心繁华地带,十年后会番涨四倍。”
她想起家里那套房子,之所以被抵押拍卖,是因为陈父忽悠金芳妍签的担保协议。
“记得,房子抵押需要夫妻双方签字,你一定不要签,不要做任何担保。”
女孩站起身,娉婷的身影逐渐远去。
金芳妍恍恍惚惚地点头,脑海里反复斟酌着她说的话。
许久,回过神来,将小寄秋揽进怀里,揉了揉她软嫩的脸,
“寄秋,这个姐姐跟你长得真像啊。”
“就像是,你长大以后的样子。”
女孩懵懂地看着她,自己捧着碗,用勺子舀着玉米糊吃。
忽地瞳孔放大,眼睛亮亮地看着远处拱桥,扯了扯身旁女人的衣衫,
“妈妈,家里的哥哥在那边。”
“什么?”
金芳妍摆弄着相机,想对湖心拍一张风景照,闻声从相机前抬头。
拱桥前,月季与海棠树成片伫立在桥头摇曳。
一个身着白衣灰裤的少年,正站在一座拱桥前的海棠树下,一手插在裤兜里,容貌清朗隽逸,睫毛浓密。
眸眼恬淡,气质出尘。
落花在空中飘零,少年恍若与世间隔绝。
金芳妍握着相机抬起,对着他的方向按下快门按钮,嘴里嘀咕着,
“这孩子真帅气,站在桥上像一幅画似的。”
“就是怎么有点眼熟呢。”
这个年代的人拍照总喜欢开闪光灯,因而寄秋感到炽光闪过,正欲走上桥的脚步顿住。
就见年轻时的母亲站在石凳前,支着相机,正对着桥头处立着的少年。
寄秋心脏恍若被攥紧,瞳孔如玻璃碎光涌动。
原来相册里他唯一的那张照片,是自己母亲拍的。
后来,那张照片被打印出来,底片被彻底删除,到她手中相机里已空无一片。
寄秋晃过心神,看着桥边站着的少年,穿着举止都一如照片里的模样。
震惊之余,她心中更多的是喜悦。
阳光温暖和煦,身旁偶有行人擦肩而过。
寄秋走过桥,朝着他走去,眼中闪着欣喜,
“林叔,你怎么在这?”
他刚刚站在海棠花下的样子像是在等人。
寄秋端详他面容,不由自作多情道,
“怎么,在等我?”
他弯起唇,语调浅浅淡淡的,
“嗯,是在等你。”
方才走到桥边,见她和一个年轻女人正说话,就停在这等她。
“啊?看到我写的字条了?”
她字条上写了去一趟西谭湖。
“嗯。”
“那我写了晚归……”
“你来这里,不会是来喊我回家吃饭吧?”
寄秋走到他身前,仰面看他。
“你要这么想也行。”
“……”
寄秋端倪着面前的少年,蓦然扬起笑,
“林叔,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林知行迟疑地额首。
“你闭上眼。”
她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伸到他肩膀,
“睁开。”
下一秒,紧握住的小手从他耳后伸到面前。
五指摊开,包裹的掌心显现出一朵酒红色的芍药花,犹如玫瑰。
紧接着她将花枝咬在唇边,冲他闭起一只眼,俏皮地wink了一下。
她不知道,此时的她乌发拂在耳后,红花衬得肤润唇红,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魅惑感。
少年愣在原地,心跳快了一瞬。
女孩从唇边轻捻下花枝,清甜的嗓音落入耳畔,
“给,刚刚上桥时落下来的花。”
寄秋四下端倪他身上的衣着,将红花放在了他衬衣口袋里。
“更帅气了!”
她绽开笑,如四月魅惑的芍药,落在了他的心口。
说完负手朝桥下迈步。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少年目光微沉,逐渐红了耳根。
西谭湖周边有一些小摊贩,早餐摊卖着豆浆油条,蒸腾的烤肠机冒着热气。
地面上摆放着五花八门的玩具水枪、泡泡桶,弹球、玩偶、编织发绳。
这头的湖边很热闹,街道上人来人往,沿街一排排的榕树整齐间隔地屹立着,树身包裹着红布。
四目眺望,还有坐在编制凳前,转着爆米花机的老人,有路人坐在白色塑料前,等着前头弯身的师傅用布条擦鞋。
寄秋负手背在身后,跟在林知行身旁,同他聊天。
忽然望见什么,目光定格,寄秋停住了脚步。
槐树前立着一个麦芽糖小摊子,摊位中间摆着转盘,转盘周围摆着各种形状的麦芽糖,有兔子蝴蝶等等,还有蜿蜒复杂的龙,可见师傅画工深厚。
“转盘捏麦芽糖咯,甜蜜到心里的麦芽糖,两块钱一个,转一转咯,转到啥画啥。”
摊前有路人询问,
“这麦芽糖怎么卖呀?能指定画什么吗?”
老板回道:
“随机转盘两块一个,指定的五块钱哈。”
“怎么了?”他侧目望过来。
看着立在泡沫垫上精致可爱的麦芽糖,她弯眼笑得甜软,
“林叔,你等等我啊。”
少年迷惑蹙眉,侧身立在麦芽糖摊铺前,看着她走到师傅身旁。
寄秋观察师傅的动作,他握着铁勺,在木板上涂抹食用油,将勺里的糖浆一点点淋在板子上。
“师傅,我能试试吗?”
“啥?”师傅愣了一瞬,“你自己画吗?”
“嗯。”寄秋应了声。
摊前的路人有些新奇,瞅着摊前眉眼精致漂亮的女孩,来了兴趣,
“有点意思啊,还能自己画,这看着容易也挺难的吧,你能行吗。”
“还是第一次听客人说要自己画。”
师傅面容和善,闻言也饶有兴致,沉思几秒道,
“可以,就和指定画一样,五块钱一个吧。”
“成,没问题。”寄秋应道。
师傅侧身让开位置。
寄秋看了一眼少年,就弯身立在桌前,按照师傅的动作,用刷子在木板上抹上食用油,然后握着圆勺往桶里舀了勺晶莹的糖浆。
金黄色的糖浆倾斜流出,呈一条顺滑的线,滴落在平面板上。
她面容专注认真,仿佛在画一张绝世画作,粉润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寄秋穿着一身毛绒外套配杏色长裤,几缕鬓发落在额前,更显唇红齿白,白嫩的脸上透着红润,
她用一只手握着竹签,另一只手端握着圆勺,平稳地挪动手腕,一点点用糖浆作画。
半晌,一个软萌的包子脸,两旁天使翅膀,头顶上还画着一个光圈的天使呈现在眼前,很可爱。
身旁有大人牵着小孩子,拽着父母的衣袖喊,“姐姐画得天使好可爱,我也想要!”
寄秋弯着眉眼,瞳孔亮着清凌凌的光,握着木签柄,将手中做好的麦芽糖递给林知行,
“林叔,给。”
少年愣了下,以为她是画给自己的,没想到是给他的。
见她期待的目光,把刚想说‘我不吃甜的’的话咽进了口中。
心头微漾,接过她递来的天使麦芽糖,疑惑问她,
“为什么画这个?”
阳光暖绒绒地包裹着寄秋,她望进那双黝黑的眼睛里,弯起唇,
“因为你是曾经守护过我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