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了夏府以来,不止是噩梦,雨棠还添了个失眠的毛病。时不时地睡不着,总想起父亲母亲,又想着如何去查父亲的事,想来想去却毫无思路,只能整晚整晚地睁着眼睛。
是夜亦是如此。屋子里的炭火烧的滋滋的声音,阿芫均匀的呼吸声,每一丝细微的响动都足以驱散她脑海里才起的迷离。
是日的白天个大晴天,所以屋外并不很冷,雨棠把狐裘皮袄披着,悄悄到院中散步去。
因着是别人家,雨棠知分寸地并不乱窜,她只在院子里拿了把椅子坐着看月亮,还取了些桂花酿来,温在汤婆子上,就着两块枣糕,倒也很是惬意。
忽然,后面有只小纸鸢飞到雨棠面前来,吓了她一跳。
雨棠立即站起来,转过身瞧。
这院子空空荡荡,哪儿有人影,哆哆嗦嗦的雨棠再望向两侧的垂廊,那垂廊深处,因被房子挡住了月光,更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脑海里恐怖话本的画面播放起来,雨棠拔腿就想跑。
就在这时,有个男声传过来。“这呢。”
见雨棠看了半天还没找着自己,洵异有些好笑,存心想逗她道:“抬头,在上面。”
雨棠循声望去,有个黑影坐在屋顶上,她颤颤巍巍压低声音问道:“是谁?”
屋顶上黑影露出了笑意道:“你竟听不出我的声音?”
雨棠也放松了些,也就答道:“可是夏大人?”
那黑影竟有些活泼地笑道,“总算是听出来了。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偷摸吃什么好东西呢。”
夜黑风高,瓜田李下,可是母亲教过的男女之防最严格之时。雨棠原本竖起防备,只想客气两句便回屋。
可她转念一想,难得有独处的机会,父亲通敌的事,要问问他或许能有些线索。
何况这么多日相处,可看得出洵异这人并不是登徒浪子,何必这样小心翼翼的。
雨棠便故意结结巴巴说道:“夏大人要不要也尝尝…这…桂花酿。”这时的雨棠散着头发,盯着洵异的眼神楚楚可怜的很,简直像话本里的小狐狸。
洵异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赶忙推辞道,“倒也不用,夜阑人静,你先去歇息吧。”
洵异这样一说,雨棠听出来了避嫌的意思,她不想被洵异当成轻浮之人,便尴尬地说道:“那我便不打扰大人了。”
看着雨棠小心翼翼有些狼狈地收拾的样子,洵异心底又冒出一阵鬼扯的心疼,他鬼使神差地又转了个话题去问她:“这平台的风景极美,你要不要来看看?”
雨棠感受到了洵异的善意,便扬起笑脸朝洵异道:“我不会轻功,这可要怎么上去?”
夏洵异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道:“照你这意思,我是会轻功喽?你看右边,我摆了个云梯,爬梯子上来的。”
雨棠很小时候也是个上房揭瓦的皮妞,老爱爬房顶上捉鸟逮猫的,有了这机会自然跃跃欲试。
雨棠爬上去那云梯,与洵异就这么并肩坐在牌楼留下的小平台上,给洵异斟了一杯桂花酿。
雨棠身上好闻的花香气扑面而来,忽然就把洵异满脸通红。
洵异心里也是怪哉。这苏雨棠与他虽然订过婚,可全然不熟。侯爷夫人虽然死前交代他要好好对雨棠,可在一心进取的洵异眼里也实在不至于抵上自己的前程去守诺。
那日雨棠放下身段来求自己,洵异虽然答应了,可也只是缓兵之计,想着过几日再给她安排住处,否则家里要进大娘子可如何交代?皇上前几日可暗示了要给自己和安宁公主指婚。
这几年洵异也没打算当什么好人,原本都打算过几日就给雨棠安置在杏前街王婆家的房子了,又担心她年轻貌美,独居会被歹人瞧上,如今更是好笑,看她扁个嘴,自己心里都不得劲大半日。真是哪儿来的邪气。
唉,大抵还是少年时的心病。
洵异对自己有些气恼。
雨棠心里想着心事,倒是淡定得多。
只听雨棠先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看,那远处的雪景是不是很美。”
洵异往顺着她所指往外看去,越过了夏家大门,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京城前几日断断续续足足下了三日雪,到今日方晴来。近处的街道上还堆着厚厚的积雪,有行人经过的地方走出一条小道,有孩子耍过的地方,还有一个个雪人矗立在那儿,夜色已浓,整个京城都已沉浸在酣睡里,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剩月光盈盈,微微揭开一分墨色,仿佛是闪着银光的黑色绸缎,带着一种浩渺的神秘感,吸引着人要融进去这一片黑暗里。
洵异也有了话头,只抿着桂花酿,对雨棠说:“你在我们家还习惯吗?”
雨棠笑了笑,答道:“还好。”
洵异笑道:“夏家不比定远侯府,许多事没那样讲究,我还真担心你习惯不了。”
雨棠内心一凛,也不愿深想,不想勾起什么伤春悲秋的意思,便笑着把话题引开:“夏大人这说的什么话,说的这杏前街大名鼎鼎的状元府有多寒酸似的。夏大人是哪年入仕的呀。”
夏洵异道:“我是两年前丁未科的状元。
雨棠算了算,忍不住惊叹了一句:“那你二十三岁就中状元了,真是不凡啊。”
洵异笑道:“是啊,我从小念书就比别人快,不过六岁就念会了四书,家人都对我寄予厚望,开蒙便请那年的扬州解元来做我的师父。”
洵异叹道:“夏家对你的栽培,竟比我的兄弟们还重视许多。”
洵异想起什么,又继续问道:“你家是那样的大族,家里没有家学吗?”
雨棠笑了笑,淡淡回道:“听说我父亲那一辈是有家学的,族中子女都在里头入学,最盛时公爷侯爷的子嗣也都入了里头念书,后来家中长辈发现族中子弟入了学都不好好念书,拉帮结派,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还有些抽上了烟土,学的净是纨绔的行径,二三十年,四五十个子弟竟一个秀才也没考上,祖父做的主,先生遣了,学堂也散了。之后的子弟就去公学里念,遇上些品行端正的,还可改改风气。”
谈了几句不相干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起来。雨棠正琢磨着怎么开口问话时,洵异倒是先开了口。
洵异幽幽地道:“或许你并不想知道,可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之前那几个滋事的女子,是定远军的几个营官的家眷。也是可怜人,坪州之战里牺牲了,但因战败,牵连了下属士官,兵士的家属可有赔偿,士官以上均未获赔。家属去奉京府闹,被人打了出来,有心的给她们出了主意,她们便过来了。”
雨棠听到这些,只咬着牙问道:“有心的?”
洵异叹了口气道:“定远侯这样的人物,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有朋友就有敌人。这次的事,还不清楚究竟谁是幕后黑手。”
原本听了此话,雨棠胸中该波涛汹涌,愤恨不已,可历经了几番风波后,竟也冷静了不少。
雨棠继续淡淡问道:“我父亲的案子,朝中到底怎么查的?”
洵异有些惊讶,有些明白小姑娘为什么要冒着瓜田李下的风险上来找自己。
这个话题实在敏感。
定远侯一案之所以速速处决,倒不是皇上草率,而是定远侯一心求死。
虽然风林党的主流是说,定远侯色令智昏,被新纳的波斯小娘偷走了城防图,酿下大错,一心求死。
可洵异看来,却像是怕牵连出什么人。
毕竟去查案的钦差可是光禄大夫彭集枫,定远侯的死党,风林党的要员。
是彭集枫判的斩立决。
定远侯要保的,或许就是雨棠的表兄晋王。
不过也不像。皇上登基以后,晋王始终低调得很,连皇上都不曾猜忌于他——他们年少时,关系相当融洽。
何况,定远侯这近乎自杀式的倒台,只是把晋王身后最大的势力连根拔起,哪里是在保他?分明是在害他吧。
也可能是风林党的共同决策。风林党人最讲声誉,色令智昏,损害国家利益,最是为人不耻。
实在不需要交浅言深说那么多,随口敷衍便好。
洵异低头思索了片刻,只抬头道:“定远侯的事,朝中不都有定论了么?”
雨棠不懂迂回,竟直接回道:“我父亲不可能那样糊涂。那城防图,父亲一向看的极严。”
洵异望着雨棠,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一个原本那样天真懵懂的姑娘,现在也要迅速长大了。
洵异并不直接回答,只苦笑道:“我记得刚同你订婚时,你清高孤傲,如今竟成了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他想了想,还是回答她道:“或许每个人都没有那么了解自己的父亲,甚至没有那么了解自己。失误,可是太正常了。”
他想了想,有道:“这些话以后就别问了。定远侯之事,早已盖棺定论。毫无依据地凭空揣测,被人听了去,就是你谋反的证据了。”
雨棠沉默起来。对啊,她毫无依据在这凭空揣测,又有何用呢?
被人听了去,还要说自己对皇上有异心,罪臣家属想要谋反。
这时雨棠又心虚地转过头看了洵异一眼,正好遇上洵异也看过来。
洵异看着雨棠有些心疼,而雨棠是在猜测,洵异在想什么?
二人竟不知觉对视良久。空气里荡漾起来一丝不同的味道。
雨棠害羞了,立即转移话题问道:“夏大人,我家被发卖的女眷会被卖到哪里?”
说到这个话题,气氛又严肃起来,洵异放下酒盏,顿了许久,道:“年少的会被卖到教坊司,年老的就直接在市场上发卖了。”
雨棠有些不安的猜测,但又不愿相信,还是问道:“教坊司是什么地方?”
洵异不知如何作答,更害怕伤害了雨棠,沉默良久,只看着雨棠的眼睛,幽幽暗暗地答道:“是礼部的地方。”
雨棠转过头,有些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皇上开了恩,我可能也要去教坊司了吧。”
洵异听了,也沉默起来。他最最不愿的,就是任何一个女子陷入红尘泥沼里。
何况是同自己有过婚约的女人。
因为这样,他会想起曾经的那个女孩。
洵异好像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里,连呼吸声都轻了起来,最后艰难地吐了几个字,说道:“有我在,不会了。”
听到这话,雨棠有些愣,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他在是什么意思呢?她沉默着拿起枣糕吃了一口,感觉枣糕甜的有些发苦,又赶紧把嘴里的枣糕吐出来。
这时,洵异顺手递过来一丝方帕。雨棠一看,正是去年七夕乞巧时,她送他的礼物。
那时他们刚订婚不久,七夕乞巧那天,洵异带她去碧湖看花灯,她便把和织女娘娘乞巧的方帕送了他。
那时送方帕倒未必有多深的情意,只是看到五妹送了游芳庭,自己不找个人送,五妹更要笑她“铁娘子”了。
此时此景,洵异拿出这丝方帕,雨棠几乎有些无措地拿过这方帕,脸红到了脖子根上,又不想让洵异看出来,急急把方帕接过来,将枣糕吐了包起,小声道:“我洗净了再还你。”
洵异这个粗线条,其实他并不记得这方丝帕是雨棠送的了。
他倒坦然起来,只点了点头,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
洵异害怕雨棠在夏家又受人欺负,便同她说道:“我若在家,夜间时常在这,你若有事当着众人不便说的,可以来找我。”
雨棠心下一阵感激,也温顺的点点头,同他笑道:“夜已深了,我要回去歇着了。”
洵异笑道:“再不回去阿芫起身没看到阿姊是要大闹天宫了。”
洵异便先下了梯子,伸手来护着雨棠,雨棠见状感觉自己脸红的发烫,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不敢看他的眼睛,道了句“晚安”便低头往厢房里走,怎料错了方向,两个人撞在一起。
一时间,花香和着檀香,雨棠的心里小鹿乱撞起来,却不肯表现出来,赶忙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