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子
1
林山远结婚后回到工厂，每人凑份子钱二十五元，为林山远买了一只价格八百元的“汉显”传呼机。两年前林山远买的传呼机是“数显”的，只能显示来电号码，新的传呼机能显示来电留言。
林山远本来是不打算收礼的，但既然已经买了，只好收下。林山远在老乡开的餐馆里，订了三桌酒席，请全体品管课人同吃了一顿，只有两名上夜班的没有参加。每名品管员都给林山远敬酒、碰杯，又是啤酒又是白酒的，把林山远喝醉了。最后照相合影时，只能将林山远扶在最后一排，将头搁在两名男性品管员的肩膀上。
白酒喝的是古绵纯牌，三十多元一瓶。啤酒喝的是青岛啤酒，三元一支。市面上有四种啤酒，一种是广州珠江啤酒，一种是深圳金威啤酒，另两种是外来的青岛啤酒、雪花啤酒，全都卖三元一支。
没有了钟琴在身边，林山远又恢复了每周末与老乡们在金三角扶昆餐馆聚会的习惯。不是在酒馆，就是在走向酒馆的路上。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走在酒馆的路上》
——有两样液体可以洗净我，一样是酒，另一样是诗。
这样的时刻我总是走向酒馆
如果没有朋友
一个人也好
我从不找伞
走在喜欢的清凉又温柔的小雨中
夜色使我目光如水.
这时的路灯就像最近的恒星
衣服破碎的影子像一个流浪儿
我感到了最悠闲的流浪.
脚步不疾不徐
无视大小车辆急速逃过身边
我看见躲在贝壳里的人
我把自己从雨水中捞出
酒的热气慢慢蒸发身体
目光升高头颅
这僻静的一角是我的圣堂
我无需思考
听内心的梦呓
我可以绝对地开花
从一滴酒开始
巡视了孤独的灵魂
喜欢下雨天的林山远，喜欢在下雨天喝酒的林山远，喜欢走在雨中而不打伞的林山远，有时难免想起一个人，就是那个送伞给他的女孩，妹妹，王游珂。
驿城多美人蕉，美士电子厂的小花园里也有美人蕉花。由美人蕉而产生的地域联想、美人联想，只有王游珂。广东没有桃花。
在一首雨和一首美人蕉的诗中，都有王游珂的影子。
《雨》
这些天空中落下来地上的果
这些地面上长出来空中的花
在人间停留不久
久了就令人恐怖
不再好玩
这些欢乐人心中长长的喜悦
这些忧伤者眼中淡淡的哀愁
在人间停留不久
久了就令人疲惫
不再真实
这些被诗人描写过的声音
这些被画家渲染着的颜色
在人间停留不久
久了就令人乏味
不再新鲜
这些美丽白云翼下的儿女
这些豪华阳光背后的仇人
在人间停留不久
久了就令人黑暗
不再白天
这些狂风中疯狂的海
这些沉雷中沉重的山
在人间停留不久
久了就令人胆怯
不再前行
这些在春天珍贵的油
这些在秋天无用的水
在人间停留不久
久了就令人贪婪
不再辛勤
这些永远的变幻的网
这些瞬间的真实的光
在人间停留不久
久了就令人思念
不再忘忧
《美人蕉》
美人卷过珠帘后就落地为窗花
美人蕉是最后一朵
昔日的背影
时光过得跟沉香一样
打一个盹便到了黄昏
才知道红颜易老
绿衣下长颈低垂 一些黯淡
缅怀历史
最娇艳的时刻曾被人托住下巴
触摸肌肤 肉质的感觉传递眼神
千载的幸福才是一瞬
同生同死传说下那些庸人 不懂得复生
年年 有同样貌美如花的女子走进黄昏
收拾灯盏做了新娘
在披绿戴红的朦胧时刻
美人蕉却一袭月光 清淡如水
有一丝雾气漫过眼角 红烛摇曳
像确定或不确定的哭
2
钟琴是个不喜欢照相的女孩子，林山远只有她三张照片，并不是她赠予的，而是林山远为她拍的。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五年，林山远曾经有一台照相机。一九九三年春天，去学校给老乡们拍照时，给钟琴拍过一张。
一九九四年两人相恋，钟琴却总是不让林山远拍照。两张照片都是林山远在一九九五年夏天抓拍的，一张是在钟琴的宿舍两人共进晚餐时，一张是到鸡公山旅游下山时。
和王游珂相识后的三年中，王游珂给林山远寄过六张照片，以及一片香山红叶。以前每当思念的时候，林山远只看王游珂的照片，看钟琴的照片令人痛苦，想到她不肯让自己给她拍照就够令人痛苦的了。
林山远有时会想：若是自己数次去见的人是王游珂，说不定已给她拍过上百张照片了。
结婚之后，钟琴不在身边，一如既往地很少写信，也很少打电话过来。林山远翻出钟琴的照片，不再看王游珂的照片了。
夏天，林山远给与钟琴相恋时的两张照片写了两首诗。
《回忆第一张照片》
时光卷起的乌发铺盖蓝天
青青的岁月便梦一般漫长
风中有长衣飘飘 遮断回望的眼
影子落在纸上 成一帧风景
是永恒的爱恋 延伸再延伸
追溯你的眸子 似无情却又有情
浅浅的忧愁藏在欢乐之中
害怕这永恒的短暂 你终将离去
这寄寓的房间楼去人空之后
你将去何处做何人新娘？
我温柔的手此刻只能抓住你传来的筷子
共进晚餐 这烛光中的心跳时刻
小妇人就是这时成为想象中的新娘
在若干等待之后的今日
印象成为真实 冥冥中似有天意
你走进我的家中 日子从头开始
小妇人开口叫我老公 那么遥远
一切再次变得梦幻 存在如虚无
只有这张照片提醒我
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如何今生今世
《回忆第二张照片》
这些埋在地下的种子
如何等待成鲜花
是一个漫长的相恋过程
正像蝴蝶在夏天飞翔
树木郁郁苍苍
生命呈现完美的那个季节
你无须妆扮自己
时光的容颜写意在你脸上
此刻是四月浴后的闲适
山清以一种宁静和高远召引我们
雨雾朦胧 面纱神秘
空谷中时有鸟啼
登山古道苔痕上阶绿
有巨树偃卧道上 不敌风雨
山顶上恍若街市
……
一九九四年与钟琴相恋那年，去见钟琴是在元宵节满月之夜，而一九九五年与王游珂初识那天，是一个半月之夜。王游珂有一张苍白的脸，林山远曾称她为“月亮一般的女子”。一月中只有一次满月，更多时是半月。婚后，虽刻意不去想王游珂，有时却做不到，这首诗便是证明。
《月光女孩》
曾经用月光比喻的那个女孩
使我的心灵保持纯洁
让我在黑夜和白昼保持幻想
悲观时刻听见芝麻开门
那些美丽日子制成的标本
让我在无数时刻看到春天
油菜、小麦和桃花三样植物
开辟了我心中广阔良田
我循着一个秘密记忆的入口
常常在暗夜里微笑度日
月光照耀的心灵能听到泉水
幸福在清晨放牧河流
……
3
公历七月，钟琴的两位侄女初中毕业，要来广东。两位侄女分别是钟琴大姐、大哥的女儿。钟琴将她俩送上火车，通知林山远到广州火车站去接她们。
钟琴大姐的女儿程小红林山远见过一次。那是三年前林山远第一次去钟琴家时，程小红和她弟弟还像两个小孩，三年不到就长成小姑娘了。钟琴大哥的女儿钟曼比程小红小一岁，但身份证显示也有十六岁了。
所有工厂都特别喜欢招十六岁的小姑娘。这些初中刚毕业的小姑娘心灵手巧，学习快，又比高中生肯吃苦。程小红和钟曼进美士厂后，林山远让制一课课长将二人分在一个组。
七月份时厂的，还有林山远的一位小叔叔林洋，是一个混世魔王。林洋是林山远那位在县城“当官”的二爷的儿子。二爷二奶四十岁才喜得贵子，将其视为掌上明珠。初中毕业后去市里读中专，只读了一年半就不读了，不知怎么也拿到了一张中专毕业证书。
因为十八岁的林洋有中专毕业证，林山远将其弄进品管课做了一名品管。半个月后，林洋被开除了，是韩经理让林山远将其开除的。
林洋进厂后，什么也不干，整天与生产线上的小姑娘们说说笑笑，影响别人工作。他的工作记录，每天的报表也是写得整整齐齐的，不过却是品管组长代他写的。
林山远也经常到车间，看见他总是到处乱窜，问他，他说自己有肾结石。林山远打电话给二爷，二爷说病是真的，让林山远给他买一种特效药。那种特效药要一千九百六十元一个疗程，林山远怎么可能给他买那么贵的药？林山远一个月工资才两千二百元。
林山远给林洋买了八十元的进口药，林洋却一把扔在地上，说：“你想要我死啊？”要让林山远给他买特效药。林山远与林洋什么关系？从同一位先祖下来，到林洋是第五代，到林山远是第六代，已经算出五服了。
林洋又特别能花钱，每周找林山远要两百块钱。半个月下来，林山远请林洋吃饭、买生活用品、买药，加上林洋借四百元，已经为他花八百元了。
韩经理将林洋与林山远叫到办公室，让林洋当面写一份品管员的工作报表，林洋竟然不会写。韩经理问林山远：“你看怎么办？”
林山远也实在生气，说：“那就开除呗。”
林洋结算了半个月工资，林山远又给了他两百元路费，终于将这位混世魔王打发回家了。林山远也算松了一口气：若依二爷的要求给他买特效药，自己的工资就负担不起。自己的表妹喻美玉、姐夫的侄女匡婷以及妻子的侄女程小红、钟曼就从不给自己惹一点麻烦，也从不主动花林山远一分钱。
程小红、钟曼刚来时，林山远只是带她俩到可园、威远炮台两个景点各去玩了一天，给她们各买了一个玉坠，玉坠只有七十元，哪像林洋刚来第一天请他吃饭就花了两百元？
八月十日，农历六月最后一天，台风，很大的暴雨。工业区街道许多树被风拔起来了，躺在地上，工厂楼顶上一块盖水池的铝板被狂风从楼顶掀下来，幸亏没有砸到人。
凌晨，林山远被风雨惊醒了，开始写诗。
《七月初一》
七月一日
一片大雨惊醒我
失忆的清晨
从最高的一扇窗户
最初的一滴泪水
开始疼痛
乌云延续的黑暗
让我返回目光
辗转睡眠
心灵感受着霹雳
经久不息的震撼
和骤然的闪光
一丝丝凉意
从我的脚趾
向面部爬行
我漫不经心地听见
被疯狂的雨
鞭打下的那些呻吟
许多混浊的思想
在紧闭的空气里
汹涌着想要泛滥
这样的危险
如何去拯救
心中的那棵菩提
或许如此的清晨
也不会持久
如雨最焦人的时刻
而在朦胧的一瞬
我竟分辨不出时间
是中午还是黄昏
我决定站立起来
用雨水洗脸
开始写诗
4
七夕节那天，林山远收到钟琴来信，说感觉到胎儿在踢她了；到医院做了B超，说是男孩儿。林山远心中高兴，写下了一首《生命》的诗。
《生命》
——写一些快乐的诗，给我的妻和儿子。
阳光一经落地便成为种子
树叶在空中掌握先机
花朵和果实次第开放
春夏秋冬永不停息
是谁使小桥胜过了流水？
是谁用落叶遮断了天涯？
是谁在每夜吹一支笛子
一惊醒就是三十年？
母亲鬓边的白发如丝抽茧
父亲躬腰的犁铧翻新岁月
我在一本书中琢磨历史
妻子的腹中正酝酿胎儿
世纪末的倒计时无言着生命短暂
肩负的责任使我明白人生漫长
我希望二十年后而知天命
在老婆和孩子心中背影崇高
但我能向世人证明什么？
生命的卑微转眼被尘土掩埋
并非没有机会报效国家
只要我永远做个正直的人
中元节，算起来是与钟琴相恋后的第六十八个满月之夜，林山远写下这一首诗。
《收获月光》
第六十八个满月之后
夜晚回到了我的身边
红酥手抚过琴弦如水
诗歌又重回我的心灵
青青子衿不再梦里
悠悠我心还似从前
执子之手再也不肯放手
共看明月感慨日日年年
若月光如酒我饮必醉
则酒不醉人人亦自醉
香雪腮左右一抹酡红
笑起来还有两酒涡儿
明月一茬一茬收割又一茬一茬生长
好酒一桶一桶喝尽又一桶一桶酿成
用三千桶酒做一份聘礼
用三千首诗做一份聘礼
那些酒就像一排排鞭炮
那些诗就像一曲曲锁吶
交杯酒一交杯就一辈子
生生死死都是我的新娘
我还会继续酿酒给我的子孙
我还会继续写诗给我的爱人
如果还有来生仍会相恋
就让你我在月光下重逢
然而每当半月之夜，遥看明月，林山远又会想起王游珂来，他还是不能完全忘记王游珂。在农历七月二十三、八月初八，林山远又写下两首怀念王游珂的诗。
《回忆三月》
春天一出手便掌握大地
簇新的容颜纷纷历历
蓝色温柔从雨水开始
走过海阔天空
如一场青春漫游
钟爱的花朵长成三月
笑脸插在发上
一步三摇的姿势立在风中
云来款款 雾来亭亭
梅花落唱尽了杨柳
牧童喜欢横笛
却不解风情
那人还是十八岁时的样子
裙褶上有蝴蝶在飞
总是在黄昏的草地上做梦
看星星相印的那只眼睛
可是落花一朵接一朵数着
春风春雨也无法收拾残局
三月便在这时瘦了身影
杜鹃彻夜不眠啼出鲜血
谁在这个时辰挥手告别？
落日芳草与天涯同路
多少古人才人美人留下诗歌
赚今人的泪水梳洗新愁旧恨
然而江水滔滔高楼渺渺
物是人非惹出千古悲叹
即使流传的佳话终成虚化
谁能使三月不再重来？
《完整的三月》
回忆每到此刻便停顿下来
过去的门
不欢迎新者的院落
完整的三月渐渐被风侵蚀
落花、野草和从前的植物
一遍遍繁衍自身
改变容貌
我常在门外窥视
不忍心打破寂静
无声的戒律
这小小的空空的屋角
牵连历史中的理想新娘
姿容和身段配得上那时的目光
使所有的眼花都安谧如水
直至完成一整场睡眠
可是黄昏的暗郁天气
给中午的花朵传染疾病
暮色中的身影因幸酸而可人
养成心痛
归入另一方天空
此后庸庸碌碌的岁月
被脚步踩来踩去
走不回家乡
八月
我在母亲的额头听到一种暗示
她想念的孙子将突破彼一时空
诞生在菊花丛中
改变季节先后
和黑夜的反光
一场新的赛跑将我拉到线上
对手是时间
奖品是生命
十年前的往事集中在三月
我开始写诗
学习等待
向自己的心泉取水
养育落花的根
如今
我在一个梦中走回房屋
洒扫庭院
收拾落叶
凝盼又一个三月
转眼重来
5
钟琴推测的产期是十月上旬。国庆节有三天假，钟琴让林山远只请十天假，这样加起来也有十三天。
国庆节赶回钟琴的娘家，一个星期过去了，钟琴有腹中竟没有一点动静。去姐夫的医院问医生，医生说一定是钟琴将产期推算错了，也就是将受孕期搞错了。
想到林山远只剩六天假期了，钟琴不想让他续假，就决定提前做剖腹产手术。林山远也是想让钟琴做剖腹产的，因为钟琴做过心脏手术，而且体质不够强健，怕她顺产时不够力气。
医院的剖腹产手术收费标准是一千五百元，因为是医院财务科长的小姨子，医院只收了八百元。林山远买了一大堆喜糖，医院的护士们也没拿几颗。
儿子提前出生，身体很瘦，不停吐奶。第三天，医院给婴儿洗胃。为什么要提前生下来呢？难道就是要让自己见一眼刚出生的儿子吗？
儿子刚出生第五天，还在医院里，林山远就走了。林山远回到工厂，几乎和钟琴同一天生孩子的工厂报关员方小姐已经上班了。方小姐是溪头村人，广东本地人并不坐月子，生下孩子第七天就上班了，不过她并不需要坐班。
溪头工业区的外资厂，均请溪头村人当“厂长”及报关员。厂长是不做事的，报关员却要在每批货物进出口时报关。
每年春节后第一次报关，是要给海关发红包的。一九九八年春节后美士电子厂第一次报头，给海关送了五千元开工红包，海关工作人员看也不看。方小姐知道对方嫌小，加到两万，对方才收。
如果哪个厂不给开工红包，那就惨了，每批货都要被打开货柜抽检，要将货柜的货都卸下来。海关检货，一般是用电子扫描的。
有一次美士电子厂从台湾进来一批电子锁匙，海关扫描说像是子弹，货被扣一个星期不让出海关货场，直到用钱摆平。
黄副总从台湾来，给林山远和报关员各送了一只德国产的耳温计，是用来测体温的，据说在台湾售价两千台币，折合人民币近五百元。林山远的儿子倒没怎么用过，后来在二零零三年的SARS病毒大流行时，林山远将其送给了工厂。
儿子的满月酒是在钟琴娘家办的，林山远的父亲、姑姑去了。
父亲送了一只猪头，林山远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当地风俗。姑姑则送了一些婴儿的衣服，这是当地风俗。当地风俗，生孩子、坐月子、办满月酒都应该在公婆家，没有在娘家的，但时代已经快到二十一世纪了，城里人不再讲究这个。
儿子生日这天，寒衣节前一天，林山远在南方写下这一首诗。
《在想念中乘风北去》
这个秋天的末日是一次旅行
道路和目光在日历上早已注定
我将穿过时光中一场心雨
抵达电视预报中落雪地名
这些与鸿雁擦翅而过的声音
像拖动大地脚上的一根链条
西风和北风交叉的边缘旷野
城市在盲目收割农田
而我正准备逃离现实
在异乡的节日感受饥荒
流水以广告的形式出售纯洁
雪花飘落是崇敬的慕名
我的友人正在聚敛膏腴
他准备用千杯酒送我青春
我在地摊上选择一枚木质戒指
准备将之补赠给我的新婚新娘
这一夜星星替我收拾行装
在黎明时叩响冬日家门
如果你的眼角有一滴泪水
就让雪花在你的额上悄悄消融
孟冬最后一天，时令大雪，林山远收到钟琴来信，一连写下三首诗。
《纸脊中的声音》
此刻 你站在纸脊上与我说话
亲切的脸 忧郁的目光
都无法掩饰你白昼的真实
在湛蓝的天空无比耀眼
像一面旗帜 和旗帜上的星星
风中猎猎 语言超越了信念
真理的反光不需要泪水
但是河流 总使人想起温柔的部分
例如身段 例如歌声和睡眠
你摊开的这一张纸就像一片家乡
将我收拢 捆扎在一棵叫乡愁的树上
当你解开僵绳 我思绪的骏马长嘶扬鬃
所能抵达的每一处记忆都是一个深夜
每一个深夜都会有你 有希望和炊烟
冬日 瓦楞上的霜痕都像一根白发
雪地上的小鸟像一粒囚徒
哀鸣声和大雁使人渴望炉火
惟一的炉火就是我惟一的新娘
假如声音能够引导声音 目光能够反射目光
纸脊中隐藏的幻影清晰无比
使我看见了月亮 她感情丰富的容颜
所有的话 都在不言之中
《小雪》
月亮在一片瓦上留下霜痕
发胖的过去和消瘦的这一颗泪滴
都在说明一只眼睛曾经有病
从那场被影子入侵的睡眠
到拂晓阶前的朦胧时分
乌鸦无语 喜鹊无声
熟悉的物事被一扇门掩住
一个期待已久的声音像雪花飘下来
合上炉火旁昏黄的眼神和倦意
如情人的手指最初滑向琴弦
到寂静无声
昨夜的水依然在月下奔流
今晨的河流像一张冻僵表情的脸
完整的过去被一片白纸淹没
白的耀眼 却无法抗拒太阳的光辉
所有等待的美好还在沉睡
忍耐的生命正面临威胁
是谁站在辽阔的雪野上指点江山
是谁立在破旧的茅屋下呼唤广厦
而你的身影独立于天地寥廓
除了我
还有谁能够看见
《大雪》
多年以前的一场大雪是记忆最深的一场大雪
时光陈旧得得像一口老井
淘出的故事都带着酒香
一个老人的智慧告诉我一些经历
想起当年是他常常回忆的那个年龄
那时他二十出头
二十出头的男孩子都喜欢喝酒
二十出头的男孩子都会喝醉
像雪花由温柔开始
那酒的滋味
一举杯就一辈子
不能释怀
雪停之后如果仍然未醉
雪停之后如果还有一轮满月
雪停之后如果言辞已尽
执子之手感受诗意
就像轰轰烈烈之后 感受缠绵
一片雪花于掌中悄悄消融
6
千禧年的元旦，世纪之交的午夜零点，林山远和老乡们在金三角餐馆里，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电视、迎接新千年的钟声。舆论的热词是“千年虫”。
元旦前的晚上，美士厂的所有电脑都关闭了电源。据工厂的电脑工程师说，千禧之夜，世界有五百多万台电脑中了病毒。而林山远知道的是，在新千年的前半个月里，向电脑输入“1999”，打印出来的是“2099”。
这一年，林山远回家了三趟，过年又得回家。儿子出生三个月了，确实挺想儿子的，再说也要送钟琴的两位侄女回家过年。
回家前，林山远决定带回王游珂写给自己的所有信件，以及照片，交给钟琴处理。只有那片香山红叶，没有带回。
钟琴说：“这些信件，你还想保留啊？”林山远并未将王游珂的照片拿给钟琴看。
林山远知道钟琴的意思，就将王游珂的信都撕毁了，扔进了街道上的垃圾筒。因为照片是过塑的，撕不动，林山远就将未撕照片扔进了垃圾筒。不料，林山远丢在垃圾筒中的照片，竟然被钟琴二哥的女儿捡回来了。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鬼精鬼灵的。
小侄女将王游珂的照片拿给钟琴看，还说：“姑姑，这个女孩子好漂亮啊。”姑姑问她哪里来的照片，小侄女说是姑父扔在垃圾筒中的。姑姑说了一声，“妖精”。
林山远问小侄女发照片，小侄女说：“你还想要啊？”
林山远说：“我要把它剪掉。”
小侄女说：“除非你给我买一个发卡。”
林山远说：“我给你买两个。”
当地风俗是过年这天没有班车，正月初一这天就有了。春节这天，林山远带钟琴和儿子回林家湾。因为弟弟在韩国打工三年，年底刚回来，林山远有三年没见到弟弟了。
春节这天中午，在弟弟家吃午饭，父亲、奶奶都在，四世同堂，林山远的大侄子已经四岁了。弟媳妇几次给钟琴挟菜，钟琴假装抱着孩子，不理睬弟媳妇，这让林山远心中很是生气。
下午，林山远指责钟琴，不该在饭桌上给弟媳妇脸色看。钟琴却说：“咱俩结婚，她为什么在娘家不回来？她娘家又不很远，一定是故意躲出去的。村里人说她是咱俩结婚前一天才走的。”这个钟琴，做间谍倒有一套。
林山远心中苦闷，黄昏时，独自一人走到母亲坟前，哭了一场，弟弟找他吃晚饭找了很久。林山远知道有许多人家妯娌不和，想不到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晚餐弟弟请了许多近门的宗亲，这一晚林山远又喝醉了，比三年前过年那天在弟弟家醉得还要严重。
他一直以为钟琴是个不世俗之人，想不到这么俗气。钟琴还抱怨，儿子办满月酒时，父亲只带了一只猪头和三百元钱，三百元钱够办满月宴吗？
这时，林山远想到一首诗，是他写给王游珂的最后一首诗。当林山远春节回家之前，他准备带回王游珂的所有信件，知道这些信件和照片将会被消灭，于是写下了这一首诗。
《龙的妹妹》
从汉代从唐朝走来的是我的妹妹
在河边生生不息的是我的妹妹
一切有水的地方都会有神灵
有长生不死的雕像被供奉
他们掌管着的雨水、禾苗和炊湮
掌管着城市、村庄和鹿原
他们是祖父的祖父和远祖
居住在水中
妹妹是来自水中的那一部分
来自泪水和河流的那一部分
来自月光和垂柳的那一部分
来自落雪和梅花的那一部分
来自精灵和天鹅的那一部分……
千年过去了
放牧的牛羊成为石头
妹妹的身段成为梦想
年年在三月长出肋骨
最贴近云朵的翅膀和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