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来回
1
一九九七年是变故颇多的一年，首先与人事有关。厂长王三江为了控制品质部经理刘家豪及湖南帮的势力，一切招工，由人事主管负责。人事主管是湖北人，办公室及住宿都在一厂。
品质工程师钟老头辞职后，模具课不再由品质部兼管，图纸设计改由工程课负责。
林山远将堂妹林芳从陈江镇接过来，本来想让她做一名品管，却没能应聘上，最终只做了一名普工。林芳在陈江镇一家台资电子厂上班，无论怎么加班，月薪也不到五百元。
正月刚开工，林山远到陈江镇去接堂妹林芳，台资电子厂竟然不放行员工行李。工厂给保安下达的指令是，行李只许进、不许出，除非有台湾经理的批条才可放行员工行李。
没办法，林山远让林芳将行李箱从五楼扔下来，扔到宿舍楼背后的一块空地。可是，行李箱却摔坏了，林山远给另买了一个行李箱。
人事主管从一厂来到四角楼工业区给二、三、四厂招工，故意将招工地点设在位置比较偏僻的四厂门口，而不设在员工较多且相邻的二厂、三厂门口。四厂距离二厂、三厂有六百米，是工业区最边缘的一个厂。
面试时并无笔试。人事主管以林芳不是高中生且未满十八岁为由，不肯让林芳做品管员，最终只做了一名三厂的作业员。
林山远听说，人事主管每招进来一名普工，都要收一百元的贿赂，招一名品管员要二百元的贿赂。
香港回归前，已经移民英国两年的大老板得知香港局势稳定，才从英国回到香港，两年多来第一次到工厂视察，住了一个月。结果查出人事主管与一厂的生产主管相勾结，在一厂伪造了两百名员工人事资料，冒领了四个月工资。
若以一厂普工月薪六百元计算，二百人四个月的工资就是五十万元。一厂的生产主管也是湖北人，是工厂第一批进厂的老员工，显然是受了进公司不到一年的人事主管的引诱而合谋。老板并没有让厂长报警，只是开除了人事主管及一厂生产主管。
九十年代，工厂发工资都是现金，由各部门主管从财务手中领到各员工的工资袋（一只信封），再逐级发给员工。生产主管分发给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分发给各小组长（拉长），小组长再分发给作业员。
林山远相信“相由心生”，人事主管的面相就不是个好东西，即使知道二百元能让堂妹成为品管员，他也不会行贿。
后来林山远自己当上品质主管后，招聘品管员常“以貌取人”。有一名未被林山远招进厂做品管员的四川女孩子，却在隔壁工厂应聘上了生产线组长，几个月后竟带着四十多名员工的工资袋，翻过一丈多高、有铁丝网的院墙跑了——工厂的大门在发工资时是紧闭的。
每一个月圆之夜林山远都会思念钟琴，特别是元宵节。一九九七年的元宵节，林山远又给钟琴写一首诗，随信寄给她。
《怀念一朵月亮》
怀念一朵月亮是古已有过的月亮
曾经在某个悠久的岁月一见钟情
记忆开花在永不凋谢的心中
往事愈久愈醇
生也迢迢
我们无法忘记自身
怀念一朵月亮如同怀念家乡
忧伤是永久的主题
离家之后
才知道拥有的并非拥有
追求的却不敢强求
……
2
元宵节后过了一个星期，在陈江镇某制衣厂上班的一位老乡来找林山远，向他募捐。说是需要募捐四千元钱，给一位死去的同乡男孩善后。
故事是这样讲的：小江正月初六到制衣厂后，不想再在工厂干了，说是要去市内理发店找工作，小江从前是在老家乡街上开过理发店的。谁知他是去偷信用社，他也太胆大了。
陈江镇没有信用社，农民工寄钱回家，都去斜下农村信用社。信用社为三层楼，背靠山坡。三楼的一个窗子，刚好在坡边。那个信用社，林山远去接堂妹林芳时见过。
初七夜晚，凌晨三点，小江用粗钢筋棍撬弯信用社三楼窗户上的细钢筋，跳进了信用社。谁知，信用社二楼有四位职员在打通宵麻将。他们早已听到响声，小江一跳进屋，就被他们在黑暗中给包围住了，然后拉亮了电灯。
小江盗窃未遂，跪下叩头，求他们放他走。他们不答应，信用社保安去拿手铐要将他铐起来。小江见保安下楼，恶向胆边生，掏出随身匕首连刺两人。保安匆忙上楼，开枪打死了他。
警察过来，发现小江的身上并没有带身份证，但据信用社保安等人讲，听口音像是河南人。于是警察拿着小江的大头照，以斜下村为中心走访各个工厂的河南省打工人，一个星期后才走访到小江原来的工厂。
小江的老乡推说不认识死者，却私下给小江的父母发电报。等小江的父母赶到惠州，去公安局领尸体，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小江的尸体在太平间被冷藏起来，停尸费要每天二百元，十五天要三千元。小江的父母哪有这么多钱？尸体还需火化，买骨灰盒，又需一笔钱。如果不早点将尸体领出来，多放一天便需多交二百元。
小江是独生子，只有二十岁，上面有两个姐姐。如此，云云。
停尸费每天两百元？这也太高了吧。但林山远是相信的，他想到那位勒索他们两千元的公安。于是，林山远捐赠了五百元。
小江的村庄，林山远是知道的，他的村庄有一位妇女嫁到了林家湾。事后林山远并没有写信回去，让父亲通过那位妇女核对实情。
林山远这一生，这样的捐赠太多了，比如他拿钱给林晖做路费，他至少有七次拿钱给别人做路费。五年前他刚上班时，工资只有一百元，却拿出三百元给别人做路费，仅因那个人自称是他一个县的老乡——后来发现他所说的工作单位却是假的，出差去武汉没找到那人。
信件发出一个月后，却没收到钟琴回信，林山远便想到王游珂了。自己来广东一年多了，还没给王游珂写过信，于是他写了一首诗，给珂妹寄过去。
《遐想》
邂逅一个女孩是我此生唯一的幸运
感谢上苍待我不薄
在混沌初开的二十岁后
有个妹妹在人世等我
生命原是相聚和别离
等待未来安排一个结局
为了青春不经意的一次分手
我们在回首中遥遥无期
既然短暂的欢乐如此持久
长长的一生要历经多少离愁
在那一命中注定的城市
相守我们今生的秘密
我会记得你最深刻的眼神和背影
记住你的欢乐象一次爱情
在等我不至的某个黄昏
是谁的血液将忧愁痛饮
源出一场欢乐就象源出一场舞蹈
源出一种游戏一种契机
源出一次约会一次醉酒
源出一段相聚一段别离
源出生命中最古老的因素分子
源出青春最古老的情人乐章
源出梦境中一只闪光的蝴蝶
源出母亲童年重现的时光
因风想起的玉珂挂在窗前
那是大海升华最优秀的贝壳
一串相思溶进泪水
在潮起潮落中是我明灭的心
你的玉容塑进岁月
在我的枕畔悠悠珍藏
编花篮的女孩是我小妹
为谁采撷最初的芬芳
发丝长长了思念也长了
青青的青草地转眼又青青
分别的伞已经失落
冬日的信依然温存
请再刻一张照片给我吧
你今日的容颜是我最大的开心
你的远方仍是我的梦想
遥寄我诗人流浪的心
……
这首诗很长，林山远写了一百行才罢笔。信是用快件发出的，十天后便收到回信，也是快件。
珂妹说，她现在已经跟随班车做售票员了，从鹤城发往省城的班车。现在的长途客车很不安全，车上常有一些流氓、扒手。看扒手行窃却不敢管，还担心自己卖票的钱被抢。
收到珂妹回信的那天正在下雨，林山远又写了一首诗，用平信发出。
《有雨的世界》
一场雨和另一场雨连接的世界
丝丝地纠缠着
天外有天的感觉 像一片灰色
弥漫 从一滴水的心情
联想到遥远的童年时代
所走的路 在雨的光芒中
接近天使的翅膀
美丽的雨就像美丽的阳光一样
温柔动人 情人的眼走过花心
唤醒梦境犹存的睡眠 和深藏的根须
对话 一些烟和雾隐藏的姿态
在一滴两滴眼泪中祈祷 倾听
自己的叹息漫卷心灵
目光因听觉而迷乱 忧伤
刺激眼眸 睫毛落下来
落下来 盖住白夜
象一片空中的水草
而风是无孔不入的刺客
川流在泛滥的季节里 等待
水落石出
半个月后，林山远又收到珂妹的回信，也是平信。这时离他相识王游珂快两年了。在相识纪念日，也就是四月十九日，林山远写下又一首诗，次日时令谷雨，寄给珂妹。
《时光河流》
一条时光一样的河流
流淌的是岁月
古人的爱情随波逐流
繁衍历史
血和酒的气息
风霜高过身躯
时光以一种温柔的魔力蒸发水分
以另一种形态在空中漫游
重复生命
一滴精纯的水
如果有意志
当进入一切有生命的载体
被吸收分解所阵痛
是时光中的一粒露珠
在阳光下飘浮只只慧眼
所观测的千千世界
极尽幻想也走不出宇宙
局限的不可逆转
时光的隧道岂可乘槎而上
空间与时间在哪一度思维合二为一
万物灭迹鸿蒙
身外化身有多少个人
造化如何追逐永恒的光阴
静止有没有终点
说不的那一个人
夸父之死
从桑椹中采摘手杖
如祖先古老的那柄石刀
切割过岁月的不毛之壤
石头开花的文字
果实累累的象征
自然中的人
是河中最初也最晚的鱼类
必将在某个时期穿出水面
在空中永久地飞
3
这一年春天，林山远没有去背后的山上采杜鹃花。元宵节寄给钟琴的信，两个月后才收到回信。信中说，一个多月前，自己在宿舍中煤气中毒了，一个叫曾夏的男同事救了她。
林山远胡思乱想：钟琴的意思，是否暗示她已经与曾夏拍拖了？
在矛盾的心情中，林山远写下这么一首诗，寄给钟琴。
《琴》
抚摸灵魂的一双手
走一条温柔的路
花朵在阳光之下下垂
绝对的风带来哪一缕花香
目光抬起脚趾
我见到自己的印象
溶入流水 有了旋律
十指飞扬一如舞蹈
跳跃如此节奏
从兰花的第一朵花瓣
到最后一朵一齐盛开
我看见出浴的少女踩着月光
步态安详走向玫瑰
森林中燃起篝火
火焰卷起舌头
来自天空的一只鸟
歌声无以复加的动人
我踩着琴弦
遥遥呼应
万家灯火静默无声
今夜楼台我一人痛饮
那就醉吧
古老秘技赖以相传的酒杯
多少女子在其中跳舞
最清晰最后的一朵是我的影子
知音和爱我的人
是我等待的最后一名弟子
我用这样的美丽打动谁
在这城市
街头卖艺的是我的祖辈
他们的卑微昭示一种末日
而我躲起来
躲在心灵足够大的一个角落
所有的窗户挂上布幔
睫发落进酒盏
红颜憔悴我点燃蜡烛
今夜寂寞是我惟一的友人
我循着咒语
走进古老相传的绝境
独此一生
钟琴回了一封快件信，在信中说：你要“独此一生”，那我就做尼姑好了。收到信这一天，恰是春天的最后一天，农历三月三十日，林山远写了又一首诗，寄给钟琴。
《春天的末日》
这是一个春天的末日
流浪江湖的人举起思想
为一朵初花干杯
天涯在一片雨声中陷落
如一望海水蔚蓝
青翠的植物
打动我温柔明凈的心
恋慕是无穷尽的
就象海水
但是你分辨不出春天的颜色
而我却能够感受
这最后的一夜
与明昼有何不同
差别是很小的
但是今夜
只不过是春天的一片叶子
由发芽到生长
我记得它的经历
而明天它就会更旺了
夏季来临
一滴雨由雨丝长成雨注
这一朵鲜花
盛开在这样的日子
由春天走向夏天
我们值得为它干杯
就象为我们
正在开放的青春祝语
窗户打开了就不要关闭
让月亮跳进来
伴着雨声
这时光的美人
是没有季节之分的
她变化多端而又永久不变的脸
使我们想起爱人和家乡
想起杨柳和离别
但是今晚
月亮隐秘的去处
一滴酒的影子
多情的人就象这春天的最后一个日子
找不到足迹和睡眠
记忆张开来象一张蛛网
我们无法捕捉时光
今夜
我看着镜子中的我
想象在某个远方
总会有大片的雪花飘零
如同这春天的末日
而另一个远方或者不远
也会有一些含苞的花
在明晨崔璨地开
4
写下《春天的末日》后，林山远想，三年多了，是该与钟琴有一个了断了，或许王游珂更适合自己。正如诗中预言的：“而另一个远方或者不远/也会有一些含苞的花/在明晨崔璨地开。”
明天是五月二十一日，小满，农历四月十五，满月之日。林山远决定请十一天假，回去找钟琴问个明白。
林山远从惠州小金口镇坐火车，准备到弋阳县下车，再从弋阳县坐车到申城；见过钟琴之后，回老家看望父亲、奶奶，再从新集县火车站坐车到惠州。
正月坐火车来时，空调车厢两边各只有三个窗户，加之车内极其拥挤，林山远几乎没有见到沿途风光。此番初夏，车上人不多，林山远便坐在空调车窗户边了。
和来时一样，空调列车上的全体乘务员都极其漂亮，似乎是经过选美得来的。座位上的枕套依然是白色绣花的方巾，价值每只二十八元。
K562次客车从深圳始发，十二点到达惠州小金口站，往北依次经过河源、龙川、赣州、吉安、南昌、九江、黄州、麻城、新集、弋阳等县，终点站是安徽阜阳。
河源、龙川，沿途都是大山、隧道，山川壮丽，这便是所谓的南岭。龙川，是秦朝设置的县，南越王赵佗，曾任龙川县令。
赣州，是客家人进入岭南的最后一站，而梅州是客家人进入岭南后的集散地。一条赣江，流过大半个江西。
吉安，处处都是井冈翠竹，竹林甚至扑到车窗来了，可惜铁路不经过井冈山。为什么雨水中的房子看起来那么矮呢？
樟树县，真是个好名字，想必江西是有很多樟树的。
车到南昌，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四十分了，林山远一直没睡。列车在南昌站停靠十八分钟，林山远下得车来，不为看南昌城的夜景，而是要看一看天上的满月。这是和钟琴相恋之后的第四十个月圆之夜了，想不到要在南昌才能看到月亮。钟琴，她睡了吗？
林山远想：今晚和她共看同一轮明月，只是时间不同，而我只能看十五分钟。
星期四，早晨七点十五分，列车准点到达弋阳站。林山远匆匆奔到汽车站，坐上了开往申城的大巴。我心飞越，我心飞驰，我心飞奔。
到达钟琴的公司时，钟琴还没下班，再过十分钟就下班了。很远就看到，钟琴坐在公司的收费窗口内，此时已没有人办理业务，钟琴正低着头在整理账薄。林山远走了过去，钟琴还以为是来办理业务的，抬着一看，乐坏了。小声说：“你等我下班。”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但林山远等了二十分钟，后十分钟却很漫长。钟琴等公司人全都走完了，才将林山远领到公司宿舍。
钟琴的宿舍，在公司所开的一家宾馆内。公司宾馆给她腾出三楼最东边的一个房间，只留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但是有卫生间，挺好。
“想不到你都住宾馆了。听说只有县长、市长才长年住在宾馆。”林山远打趣道。
“哟，他们住的是招待所，我这还不是破屋一间。”
林山远左看右看，床底下也看，没有发现自己那一箱书。问正在淘米做饭的钟琴：“我的皮箱哪里去了？”
“我拿回老家了。”
林山远又看煤炉，问：“这也会煤气中毒吗？”
“是啊。那天很冷，我没有将它提到外面，就中毒了。”
“怎么被发现的呢？”
“同事见我没来上班，就到宿舍找我，打破窗子进来的。后来同事把我背到医院。”
“是曾夏背的吗？”
“反正又不是你。”钟琴生气了。很快又说：“我今天没买菜，只有一条苦瓜。”
林山远忽然想起集资房的事，问：“你不是说单位集资六万元建房吗？”
“哎，集资的人不够，就没建成。”
“钱退了吗？”
“退了，又被人骗走了。”
“啊？！怎么回事？”林山远吃惊道。
“哎，去年光华公司非法集资，利息很高，比银行高好几倍，我也把六万元都投进去了。”“光华的老板跑了吗？”
“跑了，集资了一千多万。”
林山远沉默了，为钟琴感到难过。
钟琴却一点也不难过，逗了他一会儿，说：“我的钱要回来了。”
“怎么要回来的？”
“是熊雪梅帮的忙。她的公公是军分区司令员。”
“哇，她真厉害！”
交谈中，菜也炒好了。没放辣椒，清炒。钟琴给林山远盛饭，林山远尝了一口菜，很苦。他忽然想起江水遥炒的苦瓜来，江水遥炒的就不苦。
钟琴尝了一口，说：“嗯，是没炒熟。要不我重新炒一下吧？”
“不用了，只要你炒的我都爱吃。”林山远忘了对谁也说过这句话了。果然，林山远将那盘很苦的苦瓜都吃完了，连汤汁都淋进米饭里吃掉了。钟琴心里乐开了花。
饭后，钟琴让林山远洗一把脸，又让他洗脚。洗完脚后，钟琴说，我给你剪指甲吧。林山远忽然想起，他将将贝壳比喻为海神的指甲，可是临行匆忙，竟忘记了给钟琴带几只贝壳。
钟琴小心地给他剪了手指甲，又给他剪了脚趾甲。平生第一次，这是另外一个女人给自己剪脚趾甲。或许，只有小时候母亲给自己剪过吧。林山远在惠州工厂里，也有女孩子给他剪手指甲，可从没有人给他剪过脚趾甲。
之后谈起两人工作的事。钟琴说，出纳这工作可不好做哩。刚开始第一个月，就两次收了一百元的假币，后来只找到其中一位使用假币的，要回了一百元钱，自己赔了一百元钱，一个月工资赔了一半。现在，真币、假币只需一看、一摸就知道了。
听说林山远请了十一天假，钟琴说：“我下午去请两天半假，加上星期天有三天半，我们去郑州玩好不好？”
简直是不能再好了。如果说还能再好，那就是林山远想带她回家。
5
钟琴请了两天半假，就带林山远去火车站买票。林山远将钱递给钟琴，钟琴买了两张凌晨一点多钟的火车票，凌晨五点四十分到达郑州。然后，又买了一些水果和两盒方便面。
钟琴说：“现在我们回去睡觉，睡到十二点起来。”
回到公司宾馆内宿舍时，钟琴先进去，让林山远晚几分钟进去，一如出公司时一样。林山远感觉和钟琴拍拖像做贼似的。
睡觉时，钟琴只许林山许脱下毛衣、长裤，秋衣、秋裤不许他脱下，她自己穿得更厚。但是，她允许林山远和她睡在一头。林山远将鼻了放在她的长发上，一手隔着她身上的毛衣搂着她的腰，就那么睡着了。
十二点钟，闹钟准时将两人叫醒了。林山远先提着水果出门，宾馆看门的老大爷还以为他是住宾馆的，钟琴晚五分钟才出门。
去火车站有两公里的路程。十二点后的申城大街，只有路灯照着两人，手拉着手。林山远真希望这路再长些，再长一些。火车站附近依然灯火通明，有通宵的夜市商店，有通宵经营的三轮车、的士停在广场上。等车的人坐在临近售票厅或进站口的台阶上，安静，没有白天的吵嚷之声。
钟琴也坐在台阶上，取出一只苹果，用卫生纸擦干净了，递给林山远。问他：“饿了吧？”
“不饿。”林山远咬了一口苹果，然后将苹果送到钟琴口边，钟琴也咬了一小口。一只苹果，你一大口，我一小口，就这么吃完了。
乘客提前十五分钟检票、进站。上车后，林山远让钟琴坐在窗口位置，钟琴让他拿着方便面去接开水，泡面吃。两根火腿肠，钟琴都给了林山远，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
列车服务员推着售货车走过来，说：“最后一趟啊，要买的赶紧买哈。”钟琴花费三元钱为林山远买了一只啤酒，说：“这还是咱申城产的哩，金小麦牌。你用火腿肠下酒吧。”
吃完晚餐，两人都没有睡意。
钟琴说：“外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
林山远说：“早知道不如下午出去玩了。”
“申城也没有什么地方好玩。”
“河边就很好玩啊。可以喝茶，看水，看夕阳。”
“你不是不看夕阳了吗？”
“我说过不来看你，还不是回来看你了？”
钟琴刮了他一下鼻翼，说：“你说话不算数。”
林山远就势将手搭在钟琴肩上。两人也不敢高声谈话，怕影响车上睡觉的人，后来干脆就不说了，就那么拥坐在一起，听火车与铁轨的摩擦声，相互感受对方的心跳。
郑州出站时已经快六点了，天大亮了，火车站广场外有卖早餐的。林山远说：“我们吃点早餐吧。”
稀饭一块钱一碗，包子五元一笼。吃饭时，摊主送过来一碟咸菜。付钱时，摊主说还差三元。
“什么？少三块？”林山远吃惊地问。
“咸菜没付钱。”摊主说。
“咸菜还要钱？一碗稀饭一块，一碟咸菜你要三块，你讹谁呢？”
“吃了就要给钱。”
“我又没点咸菜，是你自己送的。”
“快给钱！”
“哎，大家快来看啦，这卖早餐的讹钱啦！一碟咸菜要三块钱啦！”林山远高场嚷起来。
“走吧，走吧，快走！”摊主摆手让林山远离开。
“哼，想讹我？武昌火车站都没讹成。”林山远边走边对钟琴说。
“出门在外还是小心点好。”钟琴说。
6
虽是早晨六点，火车站旁边的汽车站门口外已经有中巴车主在用喇叭喊道：“少林寺啦，少林寺一日游啦……”中巴车身上，喷着“少林一日游”五个大字。
林山远从没去过少林寺，对钟琴说，我们去少林寺玩吧。二人询价。车主说：每人一百元，早上去，晚上回来。
钟琴问：“怎么这么贵？”
“这还贵？少林寺门票四十，索道四十，来回车费二十。我等于一分钱不赚，陪你们玩一天。”
林山远想起在广东被卖猪仔的事，问道：“到少林寺你们车跑了怎么办？”
“车跑？大哥，我们是有正式营业执照的，你看，这是营业执照。我们车上有女导游，你们跟着她，她跑不了。”
中巴车上有二十几个座位，十分钟左右就坐满了，车辆启动时，车主这才收钱。车上的乘客几乎都是青年，最大的只有四十岁左右，最小的看起来是中学生。车主和导游坐在小板凳上。
车主坐下后，女导游站起来，拿着车主刚才招徕顾客和喇叭，说：“各位朋友们，欢迎来到郑州旅游。今天我们要去的是中原第一名刹少林寺。天下功夫出少林，中华武术，源远流长……我们今天要去的第一个景点，是建在中原登封县的观星台。古人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在导游的解说中，中巴驶到了离公路不远的观星台。观星台并不售票，也没建围墙和大门，只是与公路之间被开辟成停车场。观星台上空无一人，林山远所乘的中巴是今天到观星台的第一辆车。
哦，这就是观星台，它静静地矗立在麦田中不知多少年了，幸未损毁。只因它是一个用来观测天文的高台，并无盗贼感兴趣的古董珍宝，所以才能留存至今。
登上高台，林山远能够眺望的只有麦田。他想，这里夜晚会来人吗？有没有人仍在沿用这种古老的技艺，观测星辰？人们常说“星辰大海”，古人观测星空，正如今人站在大海边一样啊。
看过观星台、登过观星台，林山远就觉得一百元值了，何况还要去少林寺。可惜观星台只有二十分钟的游览时间，郭守敬和前人的智慧成果还没能一一细看。
车主将中巴停在少林寺停车场，那里停了许多大巴，若非一早赶来，就是在这里过夜的。首先路过塔沟武校，导游说：这是全国最大的武术学校，香港武打童星释小龙，就是塔沟武校校长的儿子，也是少林方丈的弟子。
沿途还有一些小的武校、武馆，大概收费比塔沟武校低些。
在驿城上班时，林山远的宿舍室友小杨，是一个小时候练过武术的。林山远去小杨家时，小杨请来陪酒的两位是他的师兄。听小杨讲，大师兄是师父的弟弟。大师兄后来到少林寺武校进修高级班，毕业后去福建福州给一位老板当司机、保镖，后来娶了老板的女儿。
小杨的三师兄，原来在家里养木耳，一九九四年去投奔大师兄时，到驿城坐火车，小杨请三师兄吃饭，是林山远买的单。在所有的师兄弟中，小杨排行最小，武术最差，连后空翻都不会，旋风脚也只是花把式。
车主买完团体票后，并不陪旅游团上山，只有一名导游领着二十余人。上山公路上，两位穿着黄色袈裟的少林寺和尚骑着摩托车从身后驶来，一溜烟骑到山上去了。和尚居然用上了现代交通工具。
少林寺的门口，是一片柏林，一些比大海碗粗些的柏树，不知道多少年了。据导游讲：“少林寺”三个金字的门匾，是康熙皇帝亲题的，据说大英博物馆出价一千两黄金也没买到。林山远想，这块门匾是真品吗？
进少林寺后，大家首先被请到一间大客房中，客房中放映少林寺的宣传片。宣传片中的少林寺人物，有宋代的武松，和现代的许世友将军。许世友，正是林山远的同一县人。宣传片中介绍了少林寺僧人如何练功，例如吃饭时蹲在盆沿上扎马步，睡觉时头朝下靠墙倒立，等等。
众人正在观看宣传片之时，少林武僧前来敬茶。十几只倒满茶的茶杯，是放在一张大方桌上的，这方桌比林山远老家待客的方桌还大，桌腿更粗，桌面更厚。只见那武僧用牙齿咬起方桌，将方桌逐一举到各位游客面前，愿喝茶的人各自端一杯禅茶。那武僧巡场一周，用时约五分钟，桌面上的茶水一杯不泼，桌子稳稳地放回原处。
这一种武夫，林山远原来在驿城见少林俗家弟子表演过，不过仅仅是用牙齿咬起一辆二八自行车；自行车并不是保持水平的，而是车头朝天，那功夫可就差得远了，自行车也没有木桌重。
其次是参观武僧练功房。练功房中，一群武僧既是练功，也是表演。小青砖的地面，经过数百年，被武僧们踩出一个一个的凹坑。
在一间不知道应该称为什么房的房间，有六名老僧正在打坐，手捻佛珠，那些老僧都有七十岁以上了。
少林寺共有三层建筑。第一层为山门，第二层为大雄宝殿，第三层为藏经阁。藏经阁不让参观。之后是参观塔林、碑刻。
塔林中，有的塔高数层、塔身却瘦，有的塔只高两层、塔身却粗。导游解说高低是什么原因、粗细是什么原因，林山远并没有细听，拉着钟琴跑进塔林深处去了。
碑刻大都模糊不清，辨不清字体。有一块大碑，据说是李世民赐的。导游说：李世民皇帝允许少林寺和尚喝酒吃肉，也特批少林寺和尚单掌行礼而无需双手合什。喝酒吃肉，是保证少林武僧的体质；单手行礼，另一只手可防止别人偷袭。
乘索道去往另一座山，那山上据说有摩崖石刻，有藏经洞。林山远带着钟琴走了很远，看到的，却是三个极小的尼姑庵。
林山远说：“我到少林寺出家，你便来这里当尼姑，可好？”
“少林寺才不会要你哩。据说，只要大学生。”
“这尼姑庵也不会要你呀。看，才能住几个人。”
旅行团并不提供午餐，幸亏钟琴带了一些苹果、香蕉，以此当饭。山上也有卖盒饭的，十元一份。
林山远想在山上住上一晚，钟琴说，还是跟团回去吧。
出庙门下山，便见到那些武校下午都在练武。林山远与两位小学生交谈。小学生说，他是湖南人，十岁，上四年级，上午学习文化课，下午学习武术。林山远问他来几年了，小学生说六岁时便来了。
7
林山远和钟琴在郑州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宾馆。白天爬了一天山，晚上哪里也没去，在宾馆看电视，休息，计划明天去黄河邙山风景区。钟琴选的是客房标准间，两张床，两人各睡一张。
四年前来黄河边旅游，是和同学们一起来的。这次来邙山旅游，是和钟琴一起来的。显然，这次的林山远更加兴奋。
钟琴很喜欢河沙滩，可是河沙难上有许多细浅的水沟。林山远一直背着钟琴，越过那些水沟，甚至在沙滩上也不肯将她放下来，就那么一直背着，没感到累。林山远甚至错误地想象自己正背着新娘。
爬三皇山时，林山远又见到了山上那些古老的墓穴，那是不令人快乐的墓穴，有些墓穴被掏空了，挺吓人的，像一个窑洞。他们没有登上极目阁，没有到山顶眺望黄河。对于黄河，钟琴大概不喜欢远观而喜欢近玩。他们又回到了黄河滩。
林山远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来，黄河的水变得这么浅、这么窄。他甚至认为，自己可以游水或涉水渡过黄河。黄河边没有一只渡船。那些渡船，都搁浅在沙滩上了，有些船翻过来底朝上，让你不知道它是一条废弃的船还是一条有用的船。
难道，不应该在这个季节来看黄河？还是说，因为工业的发展而使黄河即将断流？他背着钟琴走过的这片沙滩、这些水沟，四年前是没见过的。
早知如此，这和看淮河有什么区别？林山远的心由高兴而变得不高兴了。
离开黄河，林山远又带钟琴去参观了郑州市动物园，看了大象、老虎、狮子、鳄鱼、蟒蛇、白鹳、孔雀，这些都是钟琴以前没曾见过的。
回到宾馆，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林山远打算明天再玩一天，钟琴却执意要返回申城。
“回那么早干什么？”
“市内没什么好玩的。”
“明天我带你去博物院看看好吗？”
“不去。我不想去。看了少林寺和黄河就够了。”
钟琴退了房，他们去火车站买票。十点的车，只有站票，十二点的车，有座。钟琴买了十点的火车票。
林山远是不想回的，至少不想十点就回。如果坐十二点的火车，他们不仅有座，也可以在郑州逛两个小时的夜景。在拥挤而嘈杂的火车上，林山远对钟琴说了一句重话、气话，钟琴竟然呜呜地哭了。
林山远一生是不会哄女孩子的，何况当着车上这么多人，就任凭钟琴站在那里流眼泪，他自己站在旁边心痛。
火车停了两站之后，终天等到一张空位。林山远让钟琴去坐，钟琴坚决不坐，林山远只好坐下。他知道钟琴一定也很累，可就是假装生气不肯坐，也不肯站在他的座位旁边。这一刻，他俩的感情，似乎又出现裂痕了。
出了申城火车站，林山远到夜市买了几盒方便面、一包香烟。在走回钟琴宿舍的过程中，四里路，两人竟然没有说话。房间里没有热水，两人没吃晚餐就睡了，都没有脱衣服，钟琴睡在床的另一头。
次日上午，钟琴送林山远回家，林山远张不开口让钟琴再请假随他回去了。钟琴说要给他买一双球鞋，带着他逛了申城最大的三个商场，用了两个小时，才为他挑选了一双青岛牌篮球运动鞋，又为他买了一些申城的特色小吃，干果一类。
在长途汽车站送别时，林山远感觉钟琴的笑脸是装出来的，强颜欢笑。钟琴为他买的东西越多，他越是感觉钟琴是在减轻某种心理负担，似乎两人的这一次分别，真是到了分手的时候。强颜欢笑，是否预示着路走到了尽头。
坐上车，林山远的心中响起那首《笑脸》的歌。
常常地想
现在的你
就在我身边露出笑脸
可是可是我 却搞不清
你离我是近还是远
但我仍然 仍然相信
你和我前生一定有缘
于是我就让 你看看我
一往情深的双眼
书上说有情人千里能共婵娟
可是我现在只想把你手儿牵
听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表演
突然想看看你曾经纯真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