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变故
1
林山远从河南老家回到广东惠州工厂时,老板张建华也从英国回来了。林山远不明白和董建华一样名叫建华的人,为什么要移民英国,把资产从香港转移出去。
再过一个月香港就要回归了,林山远做出决定,提前一个月申请辞职,香港回归日离开旭辉工厂,另谋生路。
回首这个自己工作、生活了一年半的工业区,先后遇见、认识的美好女子有八九个,都因为自己对钟琴的思念而放弃了。正如四年前在驿城,别人给自己介绍了十个女子,都因为自己对江水遥的思念而放弃了。
对江水遥的思念,只是单相思,那种思念,并没有对钟琴的思念之苦。他钟琴,是相恋。哪知相恋不到一年,变故就出现了,钟琴对他,就不再是百分百的热恋了。这种恋情,掺杂了现实的社会因素,社会因素要把钟琴的恋情扼杀掉。而钟琴,一直与这种社会因素妥协、屈服。哪怕她有王游珂的一半勇敢,就不会令两人痛苦如此。
或许,作为一个社会中人,林山远不值得她如此之爱,或者说是托付终生。
六月,林山远也在与自己的内心做着斗争;最后,他也准备选择妥协、屈服,因为钟琴已经妥协、屈服了。虽然穿着钟琴买的鞋,但是他想,这双鞋恐怕永远也走不到钟琴身边了。
六月下旬,雨季来了,是在满月之夜的后半夜悄悄地来的。以前的满月之夜,林山远有过一次失眠,想不到这个满月之夜,他又失眠了,失眠在雨中。
《雨》
于梦中悄悄扺达的情人的子弹
在夤夜将我射杀
倦怠于一场游戏的各种舞蹈
逃亡的人
有没有契机
有没有比时光更长的箭
从后面蜂拥而至的
是我的悲伤
情人的眼角凝结泪珠
于拂晓阶前浇灌花朵
朦胧的风
缠绕脖颈如同刀割
朝朝啼鸣的一只鸟
今晨没有醒来
雾越下越大
遮住了足踝和阳光
日子停顿下来
回忆一个人
在想象中越走越远
披着月光
直到今天
当她擦肩而过的声音
一粒子弹
射中了我的回眸
《又雨》
是记忆中的一个人 一滴雨 一片思
是想念之中的想念 忧伤之中的忧伤
是漫天的植物闪亮 落英缤纷
是夏季无法忍受 冬天无法珍藏的
一种心情
是无奈之中的可奈 无言之中的有言
是传说中的温柔和猛兽
是一种感觉遥遥扺达
拉长了神经 音乐的弦
是流浪的手杖循环的焦渴
是天涯的醉酒和海的泡沫
是父和母共同的心跳
是传递千年的
一场雪
是变化中的不变 动中的静
是空中的死和地上的生
是一粒种子
有形也无形
永远地飞
《又一场雨》
垂涎天下的一张口
网罗空间所有的相思
悲剧的色彩卷起脖颈
动物躲进甲壳
心事在零时之夜守寡
感慨落花
一些语言长出霉菌
道路被梦痕淹没
忧郁的气质渗入苦酒
熄灭了灯光
病重的人不再呻吟
幻象重叠额头
帘幕遮住了眸子
天涯的人仍在天涯
数着归期
而一柄伞的暗处
滴落着盈盈的承诺
2
林山远是一个不喜欢负累的人,出差或出远门的时候,他通常是什么也不带的。此番从旭辉工厂出来,他又是什么都不带。所有的物质都送与别人了,包括购买的一些书籍。他只带了一卷诗稿,那是他写给钟琴的诗。
他不能不背负感情,为感情所累。
七月一日,香港回归之日,他告别四角楼,告别小金口,到惠州市人才市场参加现场招聘会。惠州市有许多职业介绍所,介绍费都需要几十元,介绍完要乘车到公司面试,但在现场招聘会只需花费十元购票入场,而且当场面试,一步到位。
林山远并不急于投递简历,他先在招聘现场的几个大厅走了一圈,看看有没有好的单位。这时,他看见有一家报社在招记者,现代生活报。
记者,多么令人向往的职业。马尔克斯是一名记者,金镛是一名记者,这是林山远最喜欢的两名作家。他一度甚至认为,金镛也该拿诺贝尔文学奖。
面试者问他有什么特长,林山远说会写诗。
面试者说:“我看你没有诗人气质。”
“我一直在工厂做,刚从工厂出来。”林山远递上自己的诗稿,回答。
“嗯,文笔还不错。但我们这里没有固定工资,只有稿件提成;包住不包吃,每天伙食费十元。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来报到。”
啊,真是一帆风顺。明天,自己将在市内工作了,而且是一名记者——无冕之王。
林山远在驿城上学的时候,曾被驿城日报晚报社发展为采访员。林山远想:自己毕业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去驿城日报晚报社咨询一下呢,说不定那时就当上记者了哩。
林山远带着愉悦之心去游西湖公园。一年多来,不知是第几次游西湖了。在林山远看来,惠州西湖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池塘,比家乡的南湾湖、香山湖小了无数倍。南湾湖,面积是杭州西湖的十二倍。而惠州西湖,除了一架横跨在水面的斗折木桥、一座湖心岛和一座泗洲塔就没有什么了。
惠州西湖之所以驰名,一是因为城市绕它而建,二是因为此湖传说是苏东坡所建。惠州将西湖作为名片,更将苏东坡作为名片。有人说,苏东坡的侍妾朝云葬于泗洲塔边,但林山远从未在塔边见到任何坟茔。难道说,朝云的墓,在不知何年何月被毁了吗?
香港回归之日,西湖中心的曲折木桥上,两边全部挂满了火红色的伞,远看像一朵朵红花,连成一条红花的长藤。红花是惠州的市花,又名叶子花。林山远看武侠和录像时,曾以为“红花会”所佩戴的花,就是这种红花。
曾经陪林山远游过西湖的,有张海娟、石湘云、庞丽、罗傲天。只有五层高的泗洲塔,林山远和罗傲天曾登上过,登塔售票五元。林山远一九九三年登开封铁塔时,十三层的高塔却不收费,内地人真不会做生意。
坐在湖心岛上的湘妃竹旁——石湘云说那是湘妃竹,直到黄昏,天空出现了火烧云。啊,这真是火红的一日。
夜晚,林山远睡在西湖公园外一条街道的石椅上,想象着在广场电视上看到的香港回归画面,这真是幸福的一天。
看到电视画面中的巍巍长城,林山远写下一首诗诗,庆贺香港回归。
《长城》
如今
巨龙的群山横亘面前
举目眺望
历史的烽烟惟余长城
近看古老的垛口
依然能透视往昔峥嵘的岁月
长城的伟大与荣辱
展示着中华的强盛与衰落
一个民族的图腾
曾经光耀千古 饱经沧桑
明月悠悠 汉关依旧
胡马未灭 长城未倒
两千年历史 两千年创伤
长城用多少刻骨铭心的痛苦
挡住了多少大刀长矛的袭击
一次一次的鳞伤
一次一次的痊愈
一次一次的撕裂
长城流下了多少殷红的泪水
唱不完多少燕赵悲歌
历史以其遗迹忠告世人
岁月因其公正判决生命
长城站起来了
站成一座闪闪的丰碑
丰碑上写满无数 无数英雄的名字
3
和林山远一同被现代生活报社招进来的,是一名是家住惠州市内的女孩子小雪,她刚刚大学毕业。两人被分配在采编部。
报社主要分为三个部门,采编部、广告部和发行部。报为周报,每周二、周五各发行一期,每期八版,一般发行量为五千份。广告多时扩充为十二版或十六版,也可发行一万份乃至两万份。
一九九五年时,现代生活报发行两万份;一九九六年,发行一万份;一九九七年,发行五千份,对外仍称发行两万份。
因为发行量大于惠州晚报,现代生活报自称是惠州第三大媒体,排在惠州日报、电视台之后。
报社创刊于一九九五年,首任社长曹风已移民美国,现任社长曹青是曹风的妹妹,是一位作家。
据报社内部人讲:一九九四年,传说广州将成为直辖市,广东省会将迁到惠州,许多内地文人便纷纷涌入广州或惠州,准备大展鸿图。一九九五年,大家已知道重庆将成为直辖市,一群流落到惠州的文人,没了生计,当年创办了六家媒体,包括惠州晚报、惠州电台、现代生活报等。而在东莞,一九九七年只有日报、电视台、晚报三家媒体。
现代生活报全部工作人员不到二十人。报社只有一辆面包车,主要是发行部在使用,其他人都是骑自行车或摩托车。报社租的房子是一幢四层楼,带一个小院。一楼、二楼为办公室,三楼、四楼为员工宿舍,厨房和小食堂在一楼小院边。
采编部原有六个人,走了两人,又招两人。主任是湖北人,三十多岁,离婚时净身出户来到惠州,与本市一名女子住在一起,还没结婚。广告部有八个人,记者名片上印刷的名称是经济部。发行部有四个人,负责版面设计、文字校对、送印及分发报纸。
报社每月只给每人一百元的交通补贴费。工资靠广告及发文提成,广告提成为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五。
采编部主任指派两名老记者帮带林山远和小雪,培训期为三天,教授如何以新闻体裁写作,又如何能抓住读者眼球。林山远问师傅,采编写文章怎么会有收入。
师傅说:全报社所有人都可以拉广告,包括社长甚至烧饭师傅,只有别人主动找上门的广告属广告部接。封面整版每期收费十二万,封底十万,如果连做多期广告则酌情减价。
采编部记者写的文章,有收钱的和不收钱的。收钱的称为“软广告”,提成与硬广告(图片广告)是一样的。软广告以字数算钱,一般价格为每字两元;“报眼”每字五元,报头、报尾每字三元或四元,“骑缝”每字一元;计字收费时去掉零头。
不收钱的文章,一是为报纸撑门面、保证质量,二是为了下一次拉广告做铺垫。报纸作为一种语言媒体,是为维护社会道德风尚和国家政策做宣传——即所谓“人民的喉舌”。报纸上的这类宣传文章,一部分靠转载其它媒体资料,一部分靠采编部记者去发掘和写作,每名记者每周至少要有两篇稿子交给主编。
总之,不收钱报社就没法生存,记者就没有收入。全市八家媒体,竞争激烈,但若是能拉到一个整版或半版的大单,提成百分之四十,这一年就有了保障。
师父说,一百元的交通补贴哪里够,每天坐公交车,少说也得花个八块十块的,若打的则更贵了,不如买辆自行车。于是,林山远花一百元买了辆半新自行车。
林山远又想,这每天都在外面跑,不买个传呼机是不行的,于是花七百元买了只传呼机。但林山远没有想到,培训三天后,报社给新来的员工配传呼机。那些传呼机是离职记者使用过的,是报社两年前统一购买的。林山远因为自己买了传呼机,就没有用报社的传呼机。
可是,林山远回家一趟,出来时是没带钱的,在工厂做一个月辞职,到报社上班时身上只有一千六百元。买车、买传呼机花了八百元,买生活用品花了一百元,身上就只剩下七百元了。每天吃饭还得交十元钱,早餐两元,午餐、晚餐各四元钱。要是在街上吃,一天二十元也不够。林山远感到了经济压力。
师傅并不带他在外面跑,每天各跑各的,只有当林山远搞不定时,师傅才来帮忙。工作倒是相当自由,上班也不打卡。如果能完成一两个大单,哪怕你玩半个月报社也不管你。
于是每天八点以后,林山远便骑着单车,在市内、市郊转悠,寻找目标单位进行采访,目的主要是拉广告。如果有时走得远,中午也不回来吃午饭。
师傅说:市内大多数单位,广告部已跑过了,特别是近两个月内报纸上已广告过或报道过的单位,千万不要去跑、做无用功。市郊或镇上,他们都去得少,如果你不怕辛苦,就跑远些,例如郊区的加油站。
师傅又说:很多广告不是一次就能谈成的,首先要与老板建立感情。每期报纸出来了,就给目标单位送去一份,连送几个星期,也许就把老板打动或感动了。
师傅还说:你可以多联系老乡。做记者要人脉广,靠朋友帮忙。
4
经人介绍,林山远认识了惠城区公安局长的外甥刘某,又认识了同县同乡给老板当保镖的匡某。
匡某在斜下村管理着一个洗浴中心。林山远去找他时,他正在培训小姐。约有三十名小姐,全部是一米六以上的,青春靓丽,穿着旗袍,在走台步,展示身材。
匡某是林山远弟弟的初中同学。他自幼习武,当兵后进入特种部队,退伍后就来广东了,先到深圳,最近才来惠州。
这么大新开业的洗浴中心,如果拉到十万元或五万元的广告,林山远可以提成四万元或两万元,实在是个大单。但林山远进去后,心中就有些厌恶了。他预感到这家洗浴中心似不正规,与匡某没谈上十句话,就告辞了,并未说明来意。
刘某在公安局上班,经常向一些单位介绍保安,例如向匡某这家洗浴中心介绍保安。介绍的保安大都是河南老乡,当过兵的,工资一般不低于月薪一千五百元,他只向求职者收五百元介绍费。
有一家新开业的市场,刘某最近一次性介绍了十二名保安,他让林山远去找那家市场的保安队长,由他引见老板,说不定能拉到广告。
保安队长说:可去球吧。我们前几天与一群人打了一架,把几个人打住院了,老板正生气哩。过一个月再来吧。
保安队长又说:这条路上有一家音像店生意很好,你去那里问问。
这家音像店确实很大、生意很好,却没有招牌。经过观察,林山远发现店内销售的音响产品多是进口的,售价却不高,因此顾客极多。老板说,我们店里都是缉私缴获的商品,只以底价处理。你要我做广告,我连牌子都没有,做什么广告?
第一周工作总结时,林山远没有成绩;第二周工作总结时,林山远仍没有成绩。一同进报社的小雪,因为是本市人,人脉广,拉了一个千元的、一个两千元的小单,月底将提成九百元,受到了社长表扬。
师傅对林山远说:不用急,有些广告部的广告员,前三个月都没拉到广告,第四个月突然拉到一个大单。那些市郊的加油站,你每期都送报纸了吗?老板态度咋样?
林山远说:有一家傲马加油站,老板挺谈得来,可能会做广告。
师傅又说:市内那些酒店、宾馆、商场,你都不用跑,不然广告部会说你抢他们生意。
林山远正想着那些娱乐和服务场所,有自己许多老乡当保安,本来想去跑的,这么一来就放弃了。
在第二周的总结会上,社长说:新开业的一家酒店,给报社送来了请柬;你们三位主任,哪一个去?
三位主任都争着要去,最后商量由广告部、采编部两位主任一同去。师傅私下说:一张请柬,对方肯定只准备一个红包,可能会有一千元或两千元;两个人去,不是争红包的问题,而是借此机会与老板认识,将来好拉广告。
第三周,林山远看到一家位置并不显眼的氧吧,进去与老板交谈。老板说:你这硬广告太贵了,你给我写篇文章报道一下,价格在一千元以下。
终于拉到第一单了,虽然很小,却是个良好开端。林山远将这个好消息说给师傅听。师傅说,这个收费,不要告诉报社,你自己拿,反正你每周要交两篇稿子。一千元,放在第三版,给他写五六百字,按两元一字计算。
林山远又带师傅去氧吧见了一次老板。师傅说:若是开收据,收费是一千元,不开收据,那么只收五百元。最后谈妥价格为五百元,写五六百字的文章放在第三版。
报纸出来后,林山远和师傅去送报纸。收钱时,老板只给四百元,说文章排版的位置不显眼,写得也不是很好。
林山远收了四百元,出氧吧后,分给师傅二百。可是自己手上的二张一百元钞票,感觉有一张不太正常。师傅一看,说是假币。林山远要转身去找老板,师傅说:别去了,去了说不定挨一顿打。你以为这些开氧吧的真的是让人吸氧的吗?
林山远没有想到,氧吧原来也不正经,那么自己所收的一百元,大概也是脏钱了。
5
报社每周日休息一天。第三周的周末,林山远原来在驿城车辆厂工作时的一位同事,给林山远打传呼机让他回电,要他到某某路口去接他弟弟。他弟弟刚大学毕业,到南方找工作,让林山远关照。
林山远在路口接到原先同事的弟弟小王。小王一见面就说:“我只剩四元钱了。”这么直接,简直是投奔林山远来了。可林山远身上也只剩四百元啊。
好在报社可以留宿,也允许客人交钱吃饭。林山远在报社宿舍是二人住一个房间,还算宽敞。小王每天都出去找工作,林山远又给了他一些交通费。一个星期过后,小王仍没找到工作,林山远身上只剩下两百元了。
小王吃住在一起这一个星期,林山远不敢到郊外去跑,又没有任何业绩。
林山远向小王说明自身困难,说并不是要赶他走,问他可有去处。小王说,他在惠州某镇还有一个老乡,他可以去那一个老乡那里。于是在第四个周末早上,林山远将身上仅有的两百元给了小王,送他上车了。
林山远身无分文,决定到人才市场去找工作。送走小王还不到上午九点,林山远凭借记者证无需买票进入人才招聘现场,很快应聘上一份台资厂品质主管的工作,月薪两千元,工作地点在东莞。
在人才招聘现场大门口,林山远将自行车卖了一百元,白骑了一个月没有亏本。
周一,林山远到报社辞职,又向师傅借一百元钱。师傅说,不用还了。
林山远按台湾人留下的地址坐车到东莞市石碣镇,一到工厂傻眼了,怎么工厂只是一幢出租楼的二楼?
台湾人说:这是他自己的小工厂。他是帮朋友的工厂招聘品质主管的,那个工厂在厚街镇,将会有几百人。那家工厂正在安装机器设备,预计半个月后才能开工,老板也将在半月后才从台湾过来。这半个月,你就吃住在我这里;玩半个月,工资照付。
林山远哪里好意思玩半个月、白吃白住,这半个月,便帮这位招聘自己的台湾人老林,在他的工厂里做一些普工的活。工作轻松、随意,林老板常喊他坐下喝茶。
林老板的小工厂在东江的北边,紧邻石碣大桥。傍晚,林山远时常到桥上或江边,看人,看车,看水,看夕阳。
半个月后,林山远真正的老板从台湾过来了。林老板便带了林山远,从石碣镇到了厚街镇溪头工业区,果然是一家挺大的新厂。林老板后来成为这家工厂的供应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