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转意
1
一九九六年春，旭辉公司品质部在新添了许多美女品管员的同时，也新添了一名品质工程师钟老头。钟老头是三十年代生人，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刚从军工单位退休。工厂给他开出的工资是月薪三千元，主要负责模治具设计及模治具制造的跟进。
公司有两个部门工资较高，一是模具课，二是四厂车间。模具师傅的工资超过六千元每月，这已经高出品质部经理了。四厂车间是制粉车间，粉尘污染严重，因此对普工开出的工资有四千多元每月。
磁粉颗粒，要研磨到两微米左右，口罩是防不住的。日本人早在七十年代，便将磁石制造企业由本国移到台湾，大陆开放后又转移到大陆。
钟老头一生都呆在研究所里，对设计的图纸一丝不苟，偏偏模具课师傅并不完全依照他的设计来开模。模具师傅以实际开发生产的难易程度，对图纸进行适当改动。这便让钟老头很生气，认为模具课是在降低标准、偷工减料。
可模具师傅的一番话把钟老头呛到了：凭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懂设计，可你懂工艺么？你工资多少钱一天，我工资多少钱一天？
钟老头的工资是一百元一天，模具师傅的工资是二百多元一天，一下子把钟老头给问住了。自此，对模治具加工的工艺就不那么费心地监督了。
一九九六年，完美公司、安利公司的传销在惠州市如火如荼。严三友辞职后，公司招进一位品管员名叫谭军，谁知谭军是位传销分子。
谭军加入的是完美公司的传销，传销的产品主要有“完美矿物精”“完美餐”等。一瓶完美矿物精卖四百五十元，一瓶“完美餐”卖一百八十元；购一瓶完美矿物精和一瓶完美餐即可加入完美公司，成为传销员。
其实，完美矿物精、完美餐都是从芦荟中提取的“植物精华”，所以也可称为芦荟矿物精、芦荟餐。据说，传销价格是成本价格的十五倍。
一名传销员可发展三名下线队员。自己购买的完美产品，业务提成为百分之二十。下线购买的产品，上线另外提成百分之六。下线层级越多，上线越能坐收渔利。经过计算，完美公司本身所获的利润，实际为百分之五十以上。
完美金字塔结构是这样的：一级下线三人，二级下线九人，三级下线二十七人，四级下线八十一人，五级下线二百四十三人，六级下线七百二十九人……如果能发展到五级、六级下线，就可以成为宝石级员工、躺着赚钱了。
谭军首先将品质部经理刘家豪、品质工程师钟老头及另一名公司干部发展为下线，然后又帮刘家豪发展三名下线，这其中便有林山远。对于钟老头，谭军想让他在四川省开拓市场，并未帮他发展下线。
谭军发展林山远，也是想让他在河南省开拓市场，谭军的目标还是挺大的。但林山远并不太相信传销，之所以加入，不过是给谭军和经理面子，一直也未发展什么下线。品质部加入传销的，还有品质部文员及四名品管组长，也都是给谭军及经理面子，并未在工作之余卖什么产品或发展下线。所以在一九九六年的大半年里，林山远等人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谭军把目标放在腊月，也就是一九九七年初，鼓动各位下线买一大堆产品回老家，开拓老家的市场，介绍亲戚朋友加入完美公司。林山远在谭军的鼓动下，买了八百多元的产品，相当于半个月工资。钟老头受谭军蛊惑最深，竟然一下子买了六千元产品，相当于他两个月工资。
而且，钟老头还被谭军鼓动得辞职了，专心地去四川老家发展他的传销队伍去了。当然，结果必然是一个惨剧，会让这个老头子丧失名誉的，传销的下线基本都是亲戚、朋友。
一九九七年，国家便将完美公司列入传销公司名单，限制其传销行为。林山远一共购买了一千五百元产品，业务提成有三百元，他也懒得去完美公司领取。
之所以安利公司幸存，由传销改为直销，只是降低了暴利。当时惠州还有一家传销按摩椅的，暴利和金额高得吓人。一张价值二百元的按摩椅，传销价是三千九百元，必须花三千九百元买一张椅子才能成为其传销员。三厂出货品管员阿宝，她的男朋友本来是电梯厂的销售员，就加入了按摩椅传销组织。阿宝男朋友到旭辉厂来搞传销，没有人肯花三千九百元买一张按摩椅。
一九九七年元旦，完美公司在惠州市唯一的五星级酒店天悦大酒店召开公司年会，表彰先进员工，鼓吹产品，鼓舞士气。谭军带着林山远也去参观了这次年会。
在被完美公司表彰的员工中，依等次高低分别是钻石级员工、翡翠级员工、红宝石级员工、蓝宝石级员工、白金级员工、黄金级员工，往下的级别林山远就记不住了。红宝石级以上员工，每人被奖励一台车及一套房子，价值从四十万元到七十万元不等；蓝宝石级以下员工，每人奖励一台车或一套房子，价值从十万元到三十万元不等。
林山远之所以去天悦大酒店，不过是看热闹而已，看一场盛会，看一看五星级酒店。春天，石湘云去一家豪华酒店过生日时，没有让林山远进入。秋天，工厂通过品质体系认证后，请品质部的干部在惠州市一家三星级酒店吃过一餐。林山远只去过三星级酒店。
工厂推行质量管理体系，是请一位香港人来负责完成的，品质部经理刘家豪让吴红给这位香港人充当助手，整理文件。这位香港人，是会讲普通话的。
因为香港回归在即，几年前，香港人就在学习普通话，并兑换人民币。
到工厂来拉货的货柜车司机，都是香港人。当时港币比人民币币值高，这些香港司机与工厂干部兑换人民币时，只按一比一兑换，数额只在几百元以下，纯粹是兑着玩儿。司机既是赔钱兑换，大陆干部兑换了港币也没处花，公司并不请干部到香港旅游。
2
一九九六年是林山远醉酒次数最多的一年，他经常把自己喝醉。有时一斤酒就醉了，因为喝得太急，心情不好，且大都是勾兑酒。喝得比较好一点的酒是竹叶青酒，但竹叶青需二十元一瓶，不能总是喝竹叶青酒。
这一年，烟瘾也变大了，每天需一包多。从五元到二十元一包的，所有能见到的品牌烟他都要尝一尝、抽一抽，如同所有能见到的从五元到二十元的酒都要尝一尝、喝一喝一样。似乎要尝尽天下辛酸。
这一年他给钟琴写信，很少能收到回信，这正是让他苦闷的原因。这一年，他没给王游珂写信，否则就不会这么苦闷了。有时他会想到江水遥，想她结婚了没有。
家里人并不催促林山远结婚，因为他的弟弟早在一九九五年春天就结婚了，并且已经有了一个男孩。他猜想钟琴一直不回信的原因，大概是她家里人一直催促她相亲、结婚的缘故吧。
如果钟琴能够像江水遥那样说——“我有男朋友了”，那么林山远或许会断了思念、断了情丝，可是她既不回信，也就说明她还没有男朋友。她还没有结婚对象的男朋友，可一直走在相亲的路上，这正是令林山远苦恼的。
一九九六年秋天，林山远又一个人去游了一次罗浮山，一个人去游了一次大亚湾。在罗浮山下，他想的不是葛洪如何炼丹，而是想葛洪有老婆没有。在罗浮山顶的巨石之上，他想到的是李白的诗《独坐敬亭山》。
在大亚湾所在的淡水镇，依然见到那些被废弃的房子，当地称为烂尾楼。料尾楼，就像突然被废弃的爱情一样，有些像他与钟琴的，也有一些像他与王游珂的。
据说：广州和重庆竞争直辖市。一度传言广州将成为直辖市，广东省会将移到惠州，惠州市政府将迁到淡水镇。于是在淡水这个毫不起眼的小镇，就出现了许多只建了一半的烂尾楼。
自己和钟琴的爱情会烂尾吗？林山远想。
在大亚湾，他又想起与吴红一块戏水的那个中午，阳光、海浪、沙滩，一切皆美，为什么两人竟没有一个人主动呢？王游珂说，她对他下了蛊、施了咒了，其实是钟琴对他的心下了蛊、施了咒了。因为钟琴的爱情之毒、爱情之咒，所以当他与杨雪莲、吴红有肌肤之亲时，才能够及时刹车。
海子说，面朝大海，心中就会春暖花开。可自己面朝大海时为什么心中只有断章？断章取义，断章取情。
林山远又看到了贝壳，这次他并没有捡。贝壳，这是海神剪下的指甲吗？海神，是维纳斯吗？维纳斯在西风中出现，然而凯风自南，大亚湾没有西风。如果有足够大的风浪，将林山远推倒在吴红身上，也许一切就不同了。
秋天，林山远还去过一趟陈江镇，见过几位在制衣厂上班的老乡。制衣厂都是计件，女孩子踩针车，男孩子烫衣。如果不怕辛苦的话，烫衣一个月也能拿两千元以上。小舅，嫌烫衣太辛苦，到东莞去开摩的了。
3
入冬，十月十八日将是钟琴的生日。林山远给李春树寄去五十元钱，让他代自己在花店订购一束玫瑰，送给钟琴。
钟琴生日的这天晚上，林山远竟然失眠了，平生第一次失眠。并不是一开始就睡不着，而是酒醒得太早，就再也睡不着了。算起来，从两年前元宵夜算起来，已经与她纠缠了一千零八天了。左右睡不着，起来看月亮，为她写诗。
《一千零八个日子和第一个失眠的夜》
梦断时分
灵魂的跋涉者
从幸福接近天堂的虚空
坠入清晨
心落的声音
有些后痛
感觉眩晕
一种恐惧脸色惨白
我走出窗户
月光在不眠之上
高悬病态
众星之笑灼灼刺眼
风淹过头颅
我和月惺惺相惜
一丝乌云穿过心脏
仿佛脚下的颤栗
我看见嫦娥飞天的那天
一个女子
如何以泪梳洗无边的秀发
以掩饰月中结霜的脸
遂想起我离乡的那天
如何以一朵完美的笑
与你告别
象转入山末的最后一抹余晖
仍渴望在一柄阳光的伞下与你重逢
共同的心跳
携手走过人世的旷野
采撷鲜花 美丽和诗
而今我在一种昏睡中拋弃了黎明
在人群的嘈杂中吵醒
每天和许多不相识的人说话
做许多不知所以的事
我仅能凭籍黑夜埋葬痛苦
梦境象一只气球
愈大愈空虚
终不知所终
我梦见古诗人独吟时代的瘦影
如何从一杯酒走进一朵菊花
清宵有露垂滴
有谁谛听？
梦境在现代雾障中醒来
另一个声音遥遥对立
彻夜灯红
狂欢的姿态为谁倾倒
黑暗中自怜的心
月光与影形销骨烁
灵魂断裂
左眼和右眼相隔千里
我以一种哀怨的声音和谁说话
谁是我独情的人？
我的缪斯
我的天使
天使结伴而行
快乐而且歌唱
我走进黑暗
感受孤独
我以白昼的眼
辨识月光下天地的界限
黑夜以一片虫声告诉我
彼一时间
我想起熟睡的人们
和婴儿的笑脸
一种死亡袭击我
以生之忧伤
我想结一粒珍珠给大海
解脱我的贝壳
在我死后
任凭一切将我遗忘
我想留一句话给我爱人
还有这一行诗
在我生前
她是我最疼的人
钟琴依然没有回信。一个月后，在这年的最后一天，林山远写下另一首诗。
《生生》
摊开季节无边的手掌
抓住每一片冬日的阳光
我们在一条河流中涤净了尘土
在一阵风中漂干泪滴
微笑象远古的温暖
再生的发绵绵不绝
跳跃着前行的孩子
在白昼和黑夜间躲藏
唱一阙歌象流动的血液
发一声吶喊象叶的呼吸
日子在一条线上行走
裸露躯体象上帝的祖先
人类进化着的智慧
就象冬天收藏阳光的土壤
在雪落的日子涵养种子
走进胚胎
现实象一条恒大的河
记忆之源不灭
希望象海口指引
青春梦游
黄金的甲胄夺目
伟大使人图腾
天空的行路者
潜行孤独
我溶入一个季节
与你同行
在夜的深处
遥感一颗热望的心
大寒这天，南方仍有很好的阳光，但林山远的心却在北方，他已经决定春节要回家了。于是，写下了两首诗。
《光》
追慕阳光的女子
为爱情凈身
舔凈鲜花最深的一滴泪水
渴望独善红颜
舞一朵腰像最初的流盼
引一颗热心冉冉上升
光芒万丈中彻底倾倒
满眼都是情人的世界
灵魂的缥缈空间无度
哪一西方是最后的晚餐
朝生暮死的一杯醉酒
留不住的千古风情
《自画像》
灵魂的跋涉者
步履苍老
记忆和心一片荒漠
月黑风高
智慧之琴声震寰宇
神经之弦万箭齐发
深中要害
一匹野狼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功名富贵等是浮云
人海漂流浮萍万朵
有谁一苇航江
争渡彼岸
抽一匹刀横断江湖
挥不尽白发三千
愁颜与美梦把酒临风
人在天涯
叹千古英雄
吾谁与归
4
过年回家，林山远坐火车先到驿城，看望车辆厂的同事及老乡们。这才得知，工厂已将自己等二十九人除名，关系转到了地区人事局。
在厂门口见到保卫科长黎顺同，林山远并没有再怨恨他，平静地与他打招呼、寒暄几句。见到厂办公室主任李古周，想到他曾向自己借过一百元钱，也没有要他还。
老乡要请林山远吃饭，林山远并没有答应，他只想看一眼工作了三年多的工厂就走，早点前往申城。
林山远通过菜市街和服装一条街走向火车站，他想去北京商场看看，看阿丽还在不在，是否真的去了北京。
阿丽表姐阿花的服装柜台已经换了店主，改成经营体育用品了，店主说他已经承租一年了。看来，阿丽果然在一年前就离开了。
在北京商场，林山远花费八百元，买了一件皮大衣。从广东回来穿得有点少，下火车后感觉有些冷，身上只有钟琴为自己织的那件毛衣。那件毛衣，在广东时就没穿过。
到了申城，钟琴的公司已经放假了。林山远顾不得去看望李春树等人，急忙赶往龙山县城。林山远并不知道钟琴的家庭地址，但知道她的二哥在县教育局，于是从三一二国道下车后，立即坐三轮车赶到教育局。
到教育局已经天黑了，门卫指示了钟琴二哥的房子。林山远刚到她二哥家门口，第一眼见到的却是钟琴。原来，她小哥上军校也回来过年了，今晚在二哥家吃饭，钟琴正在院子中的水笼头下洗菜。
钟琴的脸满是欢喜的，这样花开的笑脸在林山远的梦中都没有出现过。
“你咋回来了？”
“回来看你。”
钟琴向二哥二嫂介绍了林山远；他俩早就听说过林山远这个人，只是没见过面。林山远太过心急，下车后及在教育局门口竟然忘了买些礼物，不过二哥二嫂并不见怪。
钟琴的小哥去请战友去了，不久他带来了两位军校毕业的老乡、学长，晚餐开始了。当兵的真能喝酒，钟琴和二哥一家三口下桌后，当兵的喝酒才算刚刚开始。三位战友要大战一番，人有些少，想要拉上林山远。钟琴赶紧使眼色，林山远没注意到，钟琴直接将林山远拉下桌了。
小哥说：“你拉他干嘛？我还不知道他酒量哩。”
钟琴向二哥二嫂打了招呼，就带林山远离开了。钟琴说：三哥晚上就睡在二哥家里，随他喝多少。你第一次来就想喝醉？你喝得过三个当兵的？
钟琴的父亲，年轻时被打成右派，调到一个乡下小学当校长，直到从小学校长的位置上退休。许多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后，都喜欢喝酒解闷，钟琴的父亲也不例外。从小学校长的位置退下来后，喝酒没有了节制，几年后竟然中风偏瘫了。
钟琴的母亲这年刚过完六十大寿，比她的父亲小六七岁，曾是他父亲的女学生。四年多没见，钟琴的母亲苍老了许多，大概是服侍老伴让她很疲惫。
到钟琴家的路上，林山远想到要买一些见面礼，钟琴不让买。林山远仍是两手空空地到钟琴家，她的母亲也不怪。
但有一点她是怪罪林山远的，说：“大前年让你把钟琴留在驿城，你当时就是不肯，现在弄成这个样子。钟琴也不小了，在申城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她就是不同意。老的磨我，小的也还磨我。”
林山远心中惶恐不安。
“你这次来有什么打算？”
“伯母，我想带钟琴到我家过年。”
“你问钟琴。去不去由她决定，我们也管不了。”
夜晚，林山远就睡在钟琴小哥的房间。钟琴抚摸着她亲手织的毛衣，问：“合适不？”
“合适。你跟我回去过年好吗？”
钟琴说：小哥回来了，她想一家人团聚，不去林山远家了。
林山远不知钟琴是不是借口，这一晚辗转难眠。
早晨，林山远必须动身了。明天就要过年，过年这一天没有班车，也没有渡船。今天从水库下游上行的船，不知有几班，恐怕十点以后就没有船了。林山远并不知道，腊月二十之后，每天仙桥码头的三条船都会下来。
钟琴一直将林山远送到国道乘车，送行有三里地，二人一直步行。这是过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龙山县城大街两边全部摆满了各种售货摊，有县城本地人摆的，有乡下来人摆的，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林山远的心中也如车水马龙，他多么希望钟琴能跟自己回家。跟自己回家，就算是“订亲”了，不跟自己回家，这亲事就没有确定下来，未来恐有许多变故。
渡船行驶了两个小时才到仙桥码头。船舱中有一位可能是从广东打工回来的少女，到申城下火车后没添衣服，下船时腿冻僵了，完全站不起来。
5
回到家，父亲正在“炽油锅”，林山远坐在灶前烧火。父亲在炸滑肉、红薯丸子、鱼块，这是每年都会弄的，作待客之用。林山远吃了一些，权当午饭。
自从奶奶中风偏瘫后，父亲哪里也去不了，整日在家守着奶奶。才五十岁的父亲，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成为花白。林山远想到钟琴同样患病的父亲，想到她的母亲会更辛苦。
奶奶瘫痪快十年了。爷爷在世时，一直是由爷爷照顾的，那时还有三位姑姑和叔叔经常回来看望。后来二姑去了浙江、三姑去了上海，自父亲开始照顾奶奶，叔叔和大姑也来得少了。
弟弟在上海打工，结婚后便分家了。弟媳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一年中有一半时间住在娘家。父亲说弟弟回来了，明早一块儿过年。
父亲问林山远在外面谈对象没有，林山远说没有。父亲说，你弟弟小孩儿都有了，你也得抓紧了。
哎，要是钟琴肯来这里过年就好了，林山远想。
早晨在父亲家过年，弟弟在自家上完香、烧完年纸后，一家三口过来吃年饭。吃年饭只是自家人，不请外人。中午在弟弟家吃饭，弟弟就请了许多人，林山远心情不好，竟然被喝醉了，躺在弟弟家的床上居然吐了。从前，林山远喝醉酒是从不吐的，后来也不吐，不知那一天怎么就吐了一床。
二十四年以来，林山远只有一次在外地过年，便是去年与杨雪莲一块过年。林山远忽然想到，自己为什么不在钟琴家过年呢？或许，她的母亲会同意的。真笨，林山远心中懊恼起来。
正月初六，林山远要离开了，从新集县有可直达惠州市小金口镇的火车。其实，林山远年前回乡时，本可以从惠州直接坐火车回新集县的，但是因为要去看望钟琴，特意绕道到广州火车站去坐火车，走京广线而未走京九钱。
京九铁路线才开通不到半年，车辆少而乘客多。初四、初五、初六连续三天，所有经过新集县火车站的停靠火车，都不开车门，因为车上的乘客早已满了，而停车后又没有一个下车的，所以车门不开。
新集火车站，已经累积了将近五百人，都是要前往广东的。县里请调来驻军武警部队，要帮助这些人上车。
从安徽阜阳发过来的一班空调列车，从始发站到新集站，前面只有三站，但车上已经满员了，车门依旧不开。武警撬开了车窗。停靠站台的有三节车厢，每节车厢只有三个窗口，每个窗口的车玻璃只能提升到窗户的一半，只有一尺多高的窗口。
在武警和送行人的帮助下，四百多位新集县乘客，从九个半开的窗口被推进三节车厢中，每节车厢约增加了一百五十人，加上原已满载，每节车厢就达将近三百人了。
车厢内的温度高得吓人，气温达到了四十三度，被推入车厢的乘客，当场有四位中暑了，又被从车厢中抬了出来。
列车本应只停站三分钟，实际停靠了十五分钟左右，才能开车。
在前半个小时，一米七五的林山远竟然双脚悬空，在车厢中落不下地。随着火车的不断摇晃，才终于将所有人都摇晃到车厢地面上。车厢靠背上面、座椅下面，到处都是人，厕所里挤了七八个人。
其实，真正使乘客松动的，不完全是火车摇晃，而是有一部分新集县乘客逐渐疏散到旁边的车厢去了。饶是如此，这三节车厢，每节仍有两百余人。
因为是空调车，车厢温度一直降不下来，始终在三十八度以上。车厢两边的六个窗户虽然都打开了，但只能打开一半，到站停车时又得落下车窗，以防止有人上车。
林山远找到同行的两个伙伴，三人见乘务员室只有一人，就强行呆在乘务员室，这才松一口气。并不是存心要欺侮女乘务员，而是实在热得受不了。幸亏林山远此行未穿皮大衣。
乘务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哭丧着脸对林山远三人说：“完了，完了。”
伙伴问：“怎么啦，我们也没欺侮你。等下温度降下来了我们就出去。”
乘务员说：“大哥，不是这回事，我是说那些座位枕套完了。那些绣花枕套，每只二十八元，一百一十八个枕套就是三千多元，这下要把我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全扣完了。”
原来，那些精美的绣花枕套，全被人拿去擦汗并藏在口袋里了。
车到江西，列车广播通知说，有一节车厢的火车弹簧被压断了，请大家做好准备，在南昌火车站全体转车。于是列车的速度降了下来，不再停靠站，直接开往南昌。
林山远想，压断弹簧的肯定是自己这节车厢了。
列车在南昌火车站停靠了一个半小时，任凭列车长、乘警、乘务员如何劝说，这辆载满打工人的列车就是没有一个人肯下车。
列车降速前行，在吉安火车站又停靠了一个小时，又是一番劝说，仍是没有人肯下车。
火车到达惠州市小金口站。下车后，林山远一看手表，火车足足晚点了八个小时。林山远心想，我再也不在春运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