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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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五四青年节，当江水遥去找初中同学柳烟，或者说是去找林山远的时候，她的心中是充满自信的。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风衣，对自己的身材、五官、衣着都很满意。她知道林山远很喜欢她穿风衣，四年前曾写过一首《红披风》的诗给她。
她没有买到红色的风衣，但据说红、白都是勇敢的颜色，她也用白色来激励自己。
在同柳烟的通信中，柳烟说林山远高中三年似乎没有谈恋爱，而且高一时个子就长高了，肯定比她高。柳烟隐约地感觉到江水遥喜欢林山远。
江水遥上初三时，一是学习任务紧，二是她根本不可能与这个小屁孩儿谈恋爱。虽然他一直坐在她必经的路边，像一棵树，但却是一株小树，不能够遮蔽风雨。
现在，三年后，这小屁孩儿长大了，长高了，十八岁也到了该恋爱的季节了。
江水遥与柳烟在晚上六点半准时去往教室。教室共有十二排课桌，挤得很。林山远因为爱逃课，班主任将他放在临门靠墙第二排。柳烟成绩不太好，在倒数第三排，坐在林山远的后面隔着八排。江水遥一进门，就见到林山远这个杀千刀的不在教室，别人的桌面上堆满了书本，他的桌面上空空如也。
江水遥等啊等啊，从六点半等到十点二十分，几乎等了他四个小时，才等到这个该死的人回到教室。看到他回来，江水遥匆匆与柳烟打个招呼，就走出去了，经过林山远的课桌时，还故意用身体碰了一下桌子。
在三楼的走廊上，她等了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仍不见林山远出来。难道他瞎了眼吗？不是的，她明明看到林山远瞥了她一眼。
怪自己没敢和他打招呼吗？但自己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能当着八九十人的面给林山远打招呼呢？
她提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楼下操场上。书上说“腿像灌了铅一样”，她还不相信，现在她体会到了，几乎连楼都下不了。
林徽音说“最美人间四月天”，这个农历四月初十晚上的天空，这个五四青年节的节日，月亮、星星、西大山、晚风都不美好。操场边有一棵合抱粗的合欢树，开满了歌扇一般的合欢花，霓虹色的合欢花落了一地。
今夜合当哀愁。
她在合欢树下坐啊坐啊，抚弄着落在地上的合欢花，又坐了一个小时。一直在想，林山远为什么不下来呢？他变心了吗？他不爱她了吗？
高中三年，他没有给自己写过一封信。连同初三那个暑假，一共三个暑假、三个寒假，他没有找过自己。从林山远的家到自己的家只有两里路呀。
为什么他这么对我？
那一夜，江水遥在柳烟的被子里哭红了眼睛。早上，柳烟从校门口给她买来的早餐也没有吃。她知道学校十点钟的大课间，林山远肯定会下到操场做广播体操。她看到操场上的林山远了。等他做完广播体操仍停留在操场上的时候，江水遥便往校门口走去。
她走得比往常慢，大长腿迈不开。林山远在五十米外就看见自己了，她相信。她从相距林山远不到十米的地方经过，整个操场，她走了三分钟，感觉走了三年的时间。但林山远又没有追上来，更没有追出来。
她又哭了。早上补了半个小时的妆，被泪水给洗掉了。
林山远不爱自己了。
或许自己不够美吧，自己并算不上一个美人，只是身材好而已。
上初中时，江水遥便听说，有许多人家想要将女儿许配给林山远，认定林山远将来肯定会有出息。林山远不愿上师范学校，肯定是有更远大的志向，那一定是冲着上大学去了。难道他想要找一位大学生的女朋友吗？
上初二时避开他，初三时不理睬他，自己可是下了很大的功夫，才努力考上中专的呀。考上中专，不也是为了他吗？
江水遥回到省城东风医院，继续她的实习期工作，这次是五一节假期特意从一千里外赶回来的。她还没有毕业，但只要实习期不出差错，就很可能会留在这家医院。去找林山远，就是想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的。等到他七月九日高考完毕，自己的工作也已落实了；如果自己留在省城，那就要他到省城来上大学。
未来本来多么美好，可这个可恨的八岁、十二岁就搂过自己的小屁孩儿，长大了变心了。
2
林山远并没变心，却灰心了。他曾想过回高中去复读一年，可高考结束那天，他便将一麻袋的书籍、复习资料全扔掉了，谁捡去都算一笔小小的财富，那些复习资料都是崭新的，模拟试卷他都没有做过。
父亲不支持自己复读，说大专也是个铁饭碗，已经很不错了。高中时，林山远挺能花钱的，高一时每周十元，高二时每周二十元，高三时每周三十元，父亲负担挺重的。林山远从“弟兄”们口中听到一句名言——“能花钱的人才能挣钱”，因此花钱大手大脚的。
再说，复读一年，自己能够痛改前非吗？能断绝与弟兄们的来往吗？能一定考上本科吗？林山远没有十足的信心。
在已经得到的小鱼和尚未得到的大鱼或熊掌之间，林山远最终选择了小鱼。
林山远的大专学校因为搬迁，开学较晚，国庆节才开学。离乡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一，是乘坐仙桥集码头第二班船离开的。
从江水遥门前经过时，江水遥的家还没开门。林山远特意去池塘边看了看小舟，想到八岁的江水遥躺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冬日黄昏，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
这是他第三次坐船，也是第二次乘坐机器船。上一次是快十三岁时，自己还是个小屁孩儿，比江水遥矮半个头，是江水遥领着自己。林山远不敢坐江水遥父亲那一班船，且那一班船太晚。
八点钟，船出发了。农历八月，湖汊子两岸有那么多的芦苇，在晨风中摇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再过九天就是寒露了。江水遥一定无数次看过这些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从前江水遥就在这一方水边，现在到黄河边去了。
三月更当三十日，留春不住春归。问春还有再来时。腊前梅蕊破，相见未为迟。
不似人生无定据，匆匆聚散难期。水遥山远谩相思。情知难舍弃，何似莫分飞。
这是一首《临江仙》词，又名《雁后归》《想娉婷》《鸳鸯梦》《玉连环》，“多赋水媛江妃”。江水遥不就是一位江仙、水媛吗？想她的娉婷，鸳鸯梦已冷，玉连环未结，大雁正在南飞的路上。
“不似人生无定据，匆匆聚散难期。水遥山远谩相思。情知难舍弃，何似莫分飞。”林山远反复吟咏这后半阙词，不觉眼中已有泪珠。
两岸有那么多搬离的村庄，于荒芜之处，不时见到一两座孤坟。这些孤坟在夏天汛期也许会浸泡入水中，在秋天才露出来。
水落坟出，林山远的心中也有了一座爱的孤坟。
白茫茫一座大湖，秋水共长天一色。这片湖水，都是江水遥的眼波吗？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江水遥，我行驶在你的眼波中了。林山远在心中呐喊着。
离开泊河码头便是省道公路，林山远不想即刻乘车，他想走一段路，回忆和江水遥一同走过的那一段路。江水遥说过：人生路不许逆行，违者流放三千里，永远不许返回中原。现在，她真的去往中原了，而自己，成了被流放的那人。
高中三年的人生路，只怪自己逆行了啊。
走到泊河镇那个包子铺前，林山远又点了六个包子、两碗小米粥。他吃得很慢，江水遥说过，人生路辛苦，吃饭时要好好享受。可今天的包子，怎么也吃不出六年前的滋味来了，更吃不出十年前的滋味来了。
林山远走到永济桥，心中默念：“我愿化成一座石桥，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大概前世，自己已经修成了这座石桥，已经等到了过桥人，今世却被自己将这座桥毁掉了。林山远心想。
桥下的河水，是从泊河水库流下来的。有了水库之后，河水浅了很多。自己和江水遥出生那年，水库修成了，这座四百年前所修的石桥失去了重大的功用，显得如以往不那么重要了，人们从桥下也可以涉水过河。
等你等到五百年，也许还差一百年，要等到来生来世。
3
国庆节过后，开学第二天便是中秋节。那天晚上举行班会，林山远仿佛又看到五年前的初中班会时江水遥的身影。一个女孩儿在唱黄梅戏《女附马》，仿佛当年的江水遥在唱：
……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
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
为了多情的李公子
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哪
第一次听江水遥唱这曲戏的时候，林山远把“李公子”听成了“林公子”，或许江水遥唱的真是“林公子”吧。
晚会结束后，林山远仍留在教室里，疯狂地在黑板上写诗，一口气写了十二首旧体诗。写了就擦，擦了就写，最后一首也被他擦掉了。这些诗不能让同学们看见。
同宿舍的一位同学来喊他喝酒。万千愁绪，正是想解愁的时候。
林山远十岁开始喝酒，他的酒量，倒是接了外八太的班。第一次过年喝酒，他就喝了十二杯，约有四两，居然没醉。高中时，同学们酒量都不行，多喝啤酒。
这一夜，同学有七个人，不全是一个班的，而是同一个县的，这叫“老乡会”。这个县是挨着申阳地区的，因此他们喝酒拉上林山远，凑够八个人这个吉利数字。八仙桌，八个人，六男二女，他们竟让林山远坐上主席位。
林山远这才知道，驿城的人喝酒一般不用酒杯，是用小碟子盛酒。酒碟是和碗、筷、茶杯被塑料膜真空包装密封在一起的，这种小碟子可装一两多酒，通常只倒一两。
起先都是碰杯，用酒碟碰杯。每上一道菜碰一次杯，接连要碰四杯，称为四季发财。酒过四巡之后，菜上五道，便是开始划拳猜枚的时候了。
北方人或称中原人的划拳出手指头，与申阳地区大不同。申阳人出手指，从一到五，都要出大拇指。中原人出手指，从一到五，都到出中指，此所谓“中”。
只有划拳时，顾客才向酒馆借出酒杯。大酒杯每人一个，为私杯，小酒杯七个，为公杯。输赢七小杯，称为“半年”；输赢两个“半年”，称为“一年”。小杯酒要倒入大杯来喝，满大杯约为一两；喝完要杯底朝天，滴酒罚三小杯。
北方酒席上最尊贵的菜肴是鱼，一条全鱼。鱼头要对着首席，首席要喝“鱼头酒”三杯，喝完后由首席“剪彩”，剪彩的仪式一般是挑出鱼眼。
第一次喝鱼头酒，林山远并不知道有“头三、尾四、肚五、背六”这种说法，其他人瞒着他，并没有喝鱼尾酒、鱼肚酒、鱼背酒。
鱼头酒之后是自由挑战时间，这时年老的首席可以下桌，也可以不下桌但不喝酒。这些都是林山远后来才知道的。
此后林山远经常和这群人一起喝酒，因为其中有三名是学校篮球队员，身高分别是一米八五、一米八二、一米八零；一米八零的打中锋，另两位是大前锋。
4
学校上一届没有申阳地区学生，这一届只有四名。申阳地区的“老乡会”便只有四个人，三男一女。
女孩儿很漂亮，或许比江水遥还要漂亮，就是太矮，只有一米五，因此林山远是绝不可能喜欢上这位女孩儿的。事实上林山远也不可能喜欢上任何别的女孩，江水遥占满了他的心。
林山远剃了光头，想到时常出现在他心中的一座破庙，但仍然忘不了江水遥。
一九九零年最流行的歌曲是《恋曲一九九零》，此曲仅凭名字就足以征服林山远。后来林山远喜欢的歌曲，始终无法超越《恋曲一九九零》。
每当需要登台演出的时候，林山远就会唱这首歌。这首歌，就像是罗大佑为林山远而写的：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
一种自哀、自怨、自怜的感情使林山远开始写诗，其余的日子，便是打篮球、喝酒、逃课去看录相、旅游。
林山远到了省城，却没去找江水遥，只去了郑州工学院、河南农业大学和河南财经大学。那些在高一时比他成绩差太多的同学，在这些学校上学。如果他在这些学校，就可以去找江水遥了。
他和高中同学从河南财经学院出发，骑车去黄河边邙山风景区。登上始祖山极目阁远眺黄河，他记住了一副对联——“紫气东来露生禹甸，金戈西去声振黄河”。在河边，看着涛涛的黄水，想到了“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想到了“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骑车回来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去看了看东风医院。他对高中同学解释说，有一位初中女同学在这家医院里。高中同学问：“要找她吗？”林山远说：“不。”
为什么不呢？
一九九一年五月四日，农历三月二十日，林山远和申阳老乡会的另三名同学一块到申阳市旅游。夜晚，他带他们去申阳卫生学校。那是江水遥学习、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他本来也应该在这座城市学习、生活三年，也许可以发生一段毕生难忘的爱情。
那么，三年以后呢，江水遥还会不会去往省城？就算她会去吧，那也是爱过了，哪像现在还没有恋爱就失恋了呢？林山远不知道江水遥住过哪幢楼，但校园内那些高大的水杉树，一定相伴过江水遥美丽的倩影。他很想抱一抱那些树，说不定江水遥也抱过哩。
一年前的五四青年节，江水遥去新集县城高中看望林山远，也是晚上。那天晚上，自己见到她了，却没有追出去。今天晚上，林山远追到这里，却已经人去楼空。
申阳市鸡公山，活佛寺前的桃花依然盛开。那桃花就像江水遥的脸。“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本来，陪自己来这里看山看景的，应该是江水遥。
如果，同江水遥在申阳市生活三年，该来这里多少次啊。十五岁到十八岁的江水遥的脸，一定比桃花还要娇艳。
如果，六个学期，陪江水遥入学离乡、放假回村，坐同一班车，坐同一班船，坐同一张座位，就像小学二年级同桌时一样，该多好啊。从申阳市坐车到鸡公山，他俩肯定也会坐在同一张座位上。
那么，林山远想，他可以搂江水遥的腰吗？甚至，可以碰到她的乳房吗？那一对在十二岁时就让他投降的小小乳房。
那么，林山远想，他们可以躺在草地上，像八岁时并排躺在一条小舟上那样吗？像十二岁时江水遥的脸垂在自己的脸上那样吗？
一切假设都是幻想。人生，如梦亦如幻。
5
一九九一年，秋分，八月十六，月亮比昨夜中秋节更圆。昨夜班会后又是喝酒，没时间写诗。今夜，林山远想给江水遥写一首诗，写一封信，寄给她。
为什么不给她寄信呢？四年前，自己不敢寄信给她，以致越陷越深，以致逆行到此，一千多个日子就这样过来了。
在林山远的信中，只寄了一首诗，题为《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个日子就这样过来了
一千零一个日子
在一千零一个梦中
一千零一个故事
在一千零一根发中
一千零一个日子就这样过来了
一日三秋
我该三千岁了
三千零三丈白发
当真缘愁似个长么？
一千零一根白发从头上落去
一千零一个旧梦从发上落去
一千零一个故事从梦中落去
我竟然依然年轻
而且 返老为童
真的故事即将开始
一千零二根白发还未生出
今夜无梦 我失眠
林山远真的失眠过吗？没有。林山远真的生出白发了吗？也没有。这种假装的苍老，假装的哀愁，完全没写出真情实感，还不如用大白话实说。
于是，林山远收到这样一首诗的回信：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江水遥果然看穿了林山远——“为赋新词强说愁”。那么，她识尽愁滋味了吗？她欲说还休吗？林山远认为肯定是这样的。
林山远又写了一首诗，可他没有寄出，像四年前一样。他这一生，就只给江水遥寄过一封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然后，林山远就醉生梦死了。
《酿酒》
为你酿了多少美酒
我数不清
只知道干涸又盈溢的月光
被我一夜夜从黄昏舀到黎明
可你不饮
即使一滴
也不沾唇
我无奈
无奈如我将酒埋入泥中
每日取出一坛
慢斟慢饮
直至百年
百年后我将睡入坛中
伴着未能饮尽的许多美酒
建一巨大的坟墓
取名酒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