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醉酒
1
林山远没有想到,居然在江水遥的家门口见到江水遥。这是多少次幻想过的场面,终于出现了。
毕业前,驿城市车辆厂到学校要人,林山远就留在了驿城,没有回申阳地区申阳市,也没有回新集县。本来,父亲托了一位同宗的县长级干部,县里的接收单位已经找好,可林山远自作主张留在了驿城。林山远这次回家,是上班前回来探亲,他已经有近五个月没回家了。
依旧从泊河水库码头上船,坐第一班船上来,到仙桥码头时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了。从码头走到新江湾,有一里路,路上想着江水遥的家。
江水遥仿佛在等人一样,就坐在家门口,林山远要转过山坡才能看见她,看到她就不到五十米了。
林山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他无需喊她,江水遥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和她说了什么话,但知道江水遥要留她吃午饭,说母亲不在家,父亲还得晚些时候回来。
江水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比身高,他仍然没有江水遥高。江水遥脱下高跟鞋,他才比江水遥高一点。比身高的时候,江水遥又摸了两下他的头,只摸头发。林山远不敢去摸江水遥的长发。
自初一时他系住江水遥的头发,江水遥随后扎了三年的辫子,后来上中专又留了长发。林山远一生都喜欢女人留长发,认为留长发的才算女人,不知道与江水遥有没有关系。
比完身高江水遥就开始做饭,只让林山远剥了几根葱,别的不让他帮忙。她一个人忙活了近一个小时,才把饭菜做好。
在江水遥做饭的这段时间,她允许林山远进入她的闺房参观。她的闺房没有什么家具,事实上她很少回家,从省城到家有一千里。
床是双人床,农村打制的床都是双人床,铺着竹席。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书桌上有一个小录音机,和一本《许国璋英语》、一本《庞中华硬笔书法》。看来她在自学大专英语。
床尾挂着林山远十二年送给她的“长江诗意图”,让林山远看得呆了。
林山远不敢在闺房待太久,怕被江水遥认为是无耻之徒,几分钟后就出来了。
他问江水遥:“你在自学英语吗?”
江水遥答:“是啊,不学不行啊。我们只有中专文化,比不得你大学生。”
林山远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说:“我英语可差了。你英语一直就比我好。”他试着转移话题,就说:“那幅画你还留着呀?”
江水遥笑着问:“那幅画是你画的吗?”十二年前,林山远曾经骗她,说送一幅自己画的画给她,故有此问。
林山远苦笑道:“哪能呢?你不是不知道,我初中时连黑板报上的画也画不好。”
“可是你会在黑板上画火坛子呀。”
林山远想起那个自己向她认错的画来。说:“你家还有火坛子吗?”
“没有了,正等你送我一个哩。”
林山远想起自己在黑板上写过的字:“火坛子说,我想一直温暖你的双脚。”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江水遥炒了四个菜,一个是西红柿炒鸡蛋,一个是清炒苦瓜,一个是麻婆豆腐,一个是“蚂蚁上树”。两个清淡的,两个川味麻辣的。
林山远夸赞道:“想不到你还会做川菜哩。”
江水遥答:“那是给你做的,我只吃苦瓜就好。”
林山远没听出弦外之音——我心好苦,问:“为什么?”
“医生说我不能吃辣。”
“你病了吗?”林山远这才想起没问过江水遥为什么回来。
“哎”,江水遥长叹一口气说:“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林山远紧张起来,吓得饭也不敢吃了,忙问:“你得了什么病?”
“心脏病。”江水遥幽幽地说:“医生说,我这心脏已经八十岁了。”
林山远知道江水遥是省城医院的护士,居然没有住院,而是回到乡下,看来这病真是严重了。林山远的脸色变得悲痛起来,真是一口饭也吃不下了。
江水遥问:“是我这菜做得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林山远赶紧回答。
“那我说过什么来着?”
“你说人生辛苦,吃饭时要好好享受。”
“是啊,你看我忙了一小时,才给你做了几个菜,你怎么不肯吃呢?”
“我是担心你的病。”林山远小声地说。
江水遥看把林山远捉弄够了,才笑着说:“你才心脏病哩。我这是心肌炎。”
“心肌炎不要紧吧。”
“细菌感染,休息三个月就好了。你别吃我这盘菜,小心我把病菌传给你。”
林山远朗诵道:“多么美丽的细菌,该传染一点给我……”却打住了。后面的一句是:“籍一个错误的吻,看你的唇,看你的眼睛,把下午看成永恒。”
江水遥很高兴,问:“是你写的吗?”
“不是的,是余光中。”
“吃吧,吃吧,反正也吃不死你。”江水遥又生气了。
林山远真的夹了一大筷子苦爪,吃着说:“嗯,一点也不苦。”
“你倒是一点也不苦。”江水遥还在生气。
林山远又想转移话题,说:“你知道你房间里那幅画是谁画的吗?”
“反正不是你。要是你画的我早就烧了。”又说:“那幅画也不吉利,还是烧了好。”
“怎么不吉利了?”
“笨蛋!你还是多吃点笨鸡蛋吧。落霞与孤鹜能齐飞吗?”
是啊,落霞与孤鹜能齐飞吗?
这一顿饭林山远吃得五味杂陈,直吃到江水遥的爸爸回来。
“哟,家里来客人了。”
“爸,这是我初中同学,林山远。”
“大叔。”林山远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道。
“小伙子,来陪我喝一杯。丫头,去拿酒杯。”
“叔,我不会喝酒。”
“小伙子,你不老实啊。我知道你呀,也认识你爹。我这房子还是你爹盖的哩。”
“是真的吗,爸?”江水遥放下杯子,想问个清楚。
“当初我们搬上来时,这地是大林湾的。我们问哪里有盖房子的瓦匠,大林湾就介绍了你爹他们。当时丫头她妈怀着她,你爹说你妈也怀着哩。你俩是同年的吧?”
“爸,他大我好几个月哩。”
“来,小伙子,喝一个。”
林山远不能不喝了。
“爸,你先吃菜。我再去给你做个菜。”
“我这女儿呀,挺能干的,什么都会。小伙子,你在哪里上学啊?”
“叔,我毕业了,就要工作了。”
“在哪儿上班呀?”
“在驿城。”
“驿城好哇,不像我女儿这么远,去一趟得一整天的。来,再喝一个。”
见林山远不说话,江水遥她爹又问了:“你爸还好吧?”
“托大叔的福,我爸身体还好。”
“哎,我这女儿,身体就不好,才上班两年就病了。我们年轻时哪得过病呀?”
“大叔,水遥是小病,不碍事的。”
“可把她妈急得不行。她妈说,肯定是水土不服,前年毕业回来就好了。”
2
四个多月以后,林山远代表工厂前去省城燕庄参加安阳钢厂的订货会,会议为期五天,工厂给出的出差时间为一周。坐火车和乘坐公交车到宾馆报到,只用了四个小时。下午没事,林山远决定去看望江水遥。
江水遥正在宿舍休息,每天工作八小时,三班倒。宿舍里四张床位,只有她一个人在。大概病刚好不久,加上正值夜班,江水遥的脸色不太好。见林山远盯着自己的脸看,江水遥说出一句很有诗意的话:“黄河的风把我的脸都吹黄了。”
其时正是冬月末,郑州北的风沙确实很大。城市中并还没有许多高楼,全市最高的一幢建筑只有二十二层。挡风沙主要依靠道旁树,法国梧桐的叶子上沾满了沙尘。
那天下午除了这句富有诗意的话,其他的话林山远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江水遥坐在床上,他坐在椅子上,江水遥说要给他看手相。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会看手相?
林山远伸出右手,江水遥说男左女右,要看左手。她用温暖的小手握住林山远的四根手指,向他讲解生命线、智慧线和感情线,说智慧线又叫事业线,感情线又叫爱情线、婚姻线。林山远手上的感情线最深,江水遥说林山远是个重感情的人。
林山远的手上还有一条线,比其他三条线都要长,江水遥却看不懂,说不出来是什么线。她果然是个半瓢水的相士。
林山远的食指与中指合拢时有一个小孔透光,她说叫做“漏勺”,命里是存不住钱的。林山远是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这一点他倒相信。
林山远也要给她看手相,她却不肯,说“你又不会看”。是的,林山远本来是想握握她的小手的。
天快黑时,江水遥说她晚上要去上英语课,林山远便起身告辞,临行前向她借自行车。江水遥想了一想说:“好吧,那我借别人的车用。”
江水遥的轻便自行车和她当年的红风衣一个颜色,钥匙上有一个塑编蝴蝶的吊坠。小学二年级时,林山远给跳绳的江水遥荡绳,跳绳的江水遥穿着一只白花绿缀的裙子,头上的发卡上有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后来在回忆中,林山远常把她想象为一只蝴蝶。为此,林山远曾写过一首题为《蝴蝶》的诗。
你绿色的裙摆湛蓝湛蓝
微波漾着轻风
把我的影子
常常迷失在青翠的梦里
那片金黄色晚霞
点燃起一片天空
哦,那是你金发的火
一只蝴蝶
在你的头上翩翩起舞
3
订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林山远去还自行车,江水遥刚才下班。江水遥问林山远坐火车走还是坐班车回去,林山远说坐班车。
坐班车比火车要多花一个小时,但不用买票,只需在航海路口等车。在郑州火车站买票要排很长的队,买了票还需候车,而国道上的长途班车多的是。
江水遥说:“那我送你。”
林山远看她刚下班,说:“不用你送,我坐公交车就可以了。”
江水遥解释说夜班事情少,护士站的她们轮流都睡了几个小时,没事的。
林山远骑着江水遥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江水遥,像一对情侣般穿行在郑州市的大街上。林山远多么希望江水遥搂着自己的腰啊,可是没有。
自行车沿着大学路向南,路过黄河饭店时,江水遥说:“有个老乡住在这个饭店十二层,是做贸易的。”当时林山远并没有打听,只以为是江水遥的普通老乡。
一九九三年夏天,林山远出差省城,刚到郑州就去找江水遥。林山远穿着一件白色的武功衫,江水遥一见就问:“你会武术呀?”
上一次林山远出差时,带着个摩托车手套,江水遥给他看手相时,还没太留意。这回见他穿了武功衫,竟以为林山远会武术。
其实林山远只是喜欢运动,包括长跑、打篮球、溜冰,没事时打打沙袋、举举杠铃。林山远练功不练武,有沙背心、沙绑腿、护膝、护肘、拉力器、握力器、臂力器、哑铃、杠铃、沙袋、拳击手套、武功腰带等一些练功设备。
因为缠沙绑腿有三年了,林山远自信弹跳力还可以,便向江水遥展示。宿舍阳台上有一个高凳,有一米高,林山远一下子就跳过去了,吓了江水遥一跳。因为阳台并不长,也不宽,位置在六楼。
林山远说:“小时候打不过你,现在总打得过你吧。”
江水遥笑着说:“打赢女孩子算什么本事?打不赢才丢脸哩。”
江水遥问林山远住在哪里,林山远说还没找酒店。江水遥说:“那你晚上睡在医院里吧,我给你找张病床。你晚上几点过来?我四点上班。”
“那你不是十二点就下班吗?”
“不了,十二点后我替别人上一个夜班,就可以休息一天。”
下午,林山远参观了河南省博物院以后,吃完晚饭又欣赏了一会夜景,到九点钟才来医院。
护士站有七八名护士,和江水遥差不多大的年纪。江水遥将林山远带到护士站十米开外等她,又回到护士站拿钥匙。似乎有人对江水遥说悄悄话:“你男朋友真帅!”江水遥答:“不是男朋友,是我表哥。”“表哥表妹,正好一对。”又是嘻笑声。
林山远想起上初一时江水遥转学过来那天,曾骗教导主任说自己是她表哥的话来,不觉有些痴了。
江水遥给林山远找的是单独病房,只有一张床,有卫生间和洗脸间。江水遥抱来被子、枕头、拖鞋,除了没有电视以外,就和宾馆房间差不多了。不久江水遥又拿来一杯水和一次性的牙刷牙膏。
林山远以前没有晚上刷牙的习惯,但是在江水遥的注视下,却愉快地刷起牙来。
江水遥问:“现在睡吗?”
林山远答:“还不想睡。”
“那我给你拿本书来。”
不记得江水遥拿来的是什么书,反正那一晚林山远看不进去,一直在胡思乱想:穿白大褂的江水遥真好看,白衣天使。
之间江水遥过来过几次,大约每隔一小时来一次,聊几句天就走了。
十二点上夜班的护士来了以后,江水遥又过来看望了一次,说:“睡吧,我也要去睡会儿。”于是便离开了。
早上七点半,江水遥把林山远叫醒了。林山远洗漱之后,就离开了医院,去做他的采购工作。
4
似乎那一年林山远去过好几次郑州,从在火车站旁三大商场的购物经历以及在火车站夜市小吃的经历来看,至少有四次去过郑州。每次都去找过江水遥吗?肯定是的。记得有一次江水遥要带他去正在建的植物园,但林山远没有时间。
很快就到了最后一次去见江水遥,是在冬月。那一个具体日子忘记了,只记得那天是一九九三年的第一场雪。
每次,若是办完事去找江水遥,林山远必是晚上休息一夜,第二天早上去见她。
江水遥将林山远带到农业大学的试验田中。那一片试验田好大,空无一人。他俩顺着一条沟边走,沟洫边种了两排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的叶子全落完了,只有一片仍未坠落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是一片倔强的叶子。
林山远跟着江水遥走,地下满是枯黄的树叶,踩下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此外没有任何声音。林山远穿着军皮靴,看江水遥穿了双紫红色的皮鞋。江水遥不说话,气候很沉闷,似要下雪。
他俩走到了沟的尽头,再往前就要拐入方向不同的路了,便往回走。往回走一样很慢,走了很久,却仍然没有说话。
林山远为什么不说话呢?或者为什么不干脆坐不来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像跟在江水遥身后的一条小狗,却连叫声也没有。
他们走出了校园,来到了街上,已是中午。林山远说:“我请你吃饭吧?”江山遥答应了。此前林山远请江水遥吃饭,她从没答应。她也不敢请林山远吃饭,因为医院职工集资建房,江水遥说过要交六万元。
他们在一家小酒馆坐下后,林山远点了四个菜,最后只记住了一盘糖醋里脊。林山远点了啤酒,但江水遥不喝。
大约刚吃五分钟的时候,当林山远正在夹一块糖醋鱼块时,江水遥突然问他:“你在追求我吗?”
“你在追求我吗?”林山远夹在筷子上的糖醋鱼块掉了下来。
“没有。”
是什么促使林山远这么快速做出回答的?因为他此前思考过很多次了,自己不可能给江水遥带来什么,从上大专时就这么认为了。江水遥集资建房,他不可能出一分钱,事实上他也没钱。他也不在郑州工作,只有因公出差时才能见她一面。
他能给江水遥带来什么?爱情?爱情能当饭吃吗?所以林山远能够这么快速地做出回答。
江水遥紧接着说:“我有男朋友了。”
“他是谁?”
“就是住在黄河饭店那个老乡。”
明白了。去年这时候经过黄河饭店,江水遥提到过。他们至少已经认识一年了,现在才确立恋爱关系,否则上一次来江水遥就告诉自己了。
林山远知道自己的心在滴血。同时也在想,这个做贸易的男人肯定是很有钱的,否则他不可能一直住在那么豪华的酒店。他能够给予江水遥的,除了物质,也有时间。而这两样,自己一点也给不了江水遥。
祝福吧,祝福江水遥,但林山远没能说出“祝你们幸福”的话来。
他要去结账,想要逃离。但江水遥无论如何不让他买单,似乎是说,他来郑州几次,她从没尽过地主之谊,这次吃饭必须得由她买单。
5
不知道是怎么与江水遥分手的,记不得有任何告别的话,江水遥肯定说过什么,嘴唇在动,但他没有听见。
林山远打的赶往航海路口,等长途班车时买了两包烟。上车后,发现车没坐满,他选择坐在最后,打开窗户。冷风不停地从车窗外灌进来,他不记得自己穿什么衣服,戴没戴围巾。似乎是带着围巾的,工厂里有两个女孩送给自己围巾,一个是财务室的女孩,另一个是工会办公室的女孩。
打开窗户,是为了吸烟。四小时的旅程,林山远抽完了两包烟。四小时内,他似乎一直在想,不记得想过什么,但肯定想的人只有一个。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痛过没有,似乎已经麻木了。
一切悲剧,在歌唱《恋曲一九九零》的那个五四青年节就种下了因,他的懦弱,他的不勇敢。如果这一次他能够勇敢地承认——“是的,我在追求你”,那么结果会怎么样呢?他不敢想。
事后林山远想:如果江水遥接着问他:“那么你怎么娶我呢?”他将如何作答。他是否能说:“请你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我来娶你。”
事后林山远想:三年,或许他能够做到的。只要他变得世故一点、贪心一点,就可以做到了,而且不会违法。三年中,也许他可以累积一笔财富,到郑州去生活,做个小生意什么的。
事后林山远又想:三年,我做不到,也许五年也做不到。我不可能变得贪心,不可能失去我的秉性。我是一个注定受穷的人。我能够空白着手到郑州去找江水遥吗?
事后林山远还想:如果他说出“是的,我在追求你”,而江水遥依然说出“我有男朋友了”,那么他就会死得瞑目。一年中,四五次出差郑州,自己从没有问过江水遥有没有男朋友,也没有想过两人的未来,那他为什么去找她呢?
一切只因为情不自禁、情难自已。
驿城长途汽车站就在车辆厂旁边,这也是林山远为什么从省城返回时常坐长途班车的原因。刚到厂门口,就碰到销售科的小郭,以为林山远出差采购赚大钱了,让林山远请喝酒。
林山远正想喝酒,爽快地答应了。黄昏,快到工厂下班的时候了,也到了饭点的时候了。
小饭馆离工厂大门约一百米,离工厂地界只有二十米,林山远和小郭是常客。采购科和销售科设在厂门外,是门面房。工厂门面房有一家酒店,收费太贵。工厂门面房还开有一家钢材贸易公司,是原销售科长离职后开的,大概并不需给工厂交房租。
林山远点的四个菜中肯定有一个麻婆豆腐和一盘花生米。自从吃过江水遥做的麻婆豆腐后,只要饭馆有这道菜,林山远就会点,而且也并不贵。对这个小饭馆来说,记得是六元钱一盘吧。
酒是半斤装的,林河大曲,五十二度,先来四瓶。小郭一直不服气林山远酒量,却总想在划拳上与林山远较量一番,一上来就划拳。
以五十度白酒为标准,在采购科十八名采购中,有十六人是一斤半酒量的,另两人是一斤酒量。有一次运输科长请采购科全员喝酒,要求每人先喝一瓶再划拳,不能喝的滚蛋,当即只滚蛋了两位。
采购科长每天两喝,中午一场,晚上一场或几场。销售科每年三十六万元招待费,采购科每年三万元招待费,但采购科只招待自己,没有厂商敢让采购科招待。采购科长的夫人是销售科会计,销售科每天都有招待,自然都请采购科长作陪。十几名采购,谁出差回来都请科长喝酒,除了林山远以外。
当采购科拿招待费招待自己时,通常由没有出差的采购员陪科长喝。一般是四人六瓶酒、五人八瓶酒、六人九瓶酒,基本上按人均一半斤标准。采购科有三个定点的酒馆,平均在每个酒馆一年消费一万元公款,按月报销。
当林山远半斤酒还没喝完时,天空下起了雪。这第一场雪下得可真大啊,很快就将地面下白了,在雪松树上也落了一层。
想必更北的省城也在下雪,或许下得更大。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每当天要下雪、下雨的时候,林山远就要喝酒,他早就预料今晚有雪。果然,雪助酒兴。
但林山远的心是愁苦的,喝得太快。与小郭划拳时,大概每十个酒他都要喝八到九个,每个酒约为一两。两斤半酒,大概林山远喝了两斤,小郭才喝了半斤。小郭今天大获全胜,别提心中多高兴了。
但林山远醉了。他一边喝酒一边出外赏雪,不知是喝酒还是赏雪。最后一次,他终于坐在雪地上了,不起来了。
小郭拖不动他,从工厂叫来一个人仍拖不动他。最后,干脆从工厂骑来饭堂的三轮车,用三轮车把林山远拉回工厂宿舍。工厂食堂,林山远每个月交六十元伙食费,却有一半时间不在食堂吃饭。
这是林山远的第一次醉酒。从十岁开始喝酒,已经快十二年了,第一次喝醉。以前从来不知道醉酒的滋味,现在他品尝到了。是一场雪把林山远喝醉的。
醉中,耳边响起那首《雪在烧》的歌。
我的心是坚硬的岩石不曾动摇
我的爱的蛰伏的春雷未曾来到
任凭缥缈
终于知道是你深深的拥抱
让我痴痴的等待也逃不掉
任凭燃烧
雪在烧 雪在烧
火中的身影 绝望的奔跑
泪水化成的雪在飘
风中的足迹是谁在寻找
心痛的故事没有人知道
所有的悲伤凝聚成火
曾经的感动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