沏一杯新茶,二人在庭院里相对而坐。
带靠背的竹椅一坐上去就嘎巴嘎巴响,像是在倾诉自己年岁已高。
“你还有这手艺?”苏悯靠在竹椅上,伸个懒腰。
对面的白衣先生为他倒上热茶,笑道:“你也会。”
苏悯思索一下,点头,“好像是会的。”
而后他爽朗一笑,觉得此事还挺新奇。
他会,不就代表着自己也会么。
苏悯把头靠在椅子上,微眯着,停顿几秒,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老槐树荫下光斑点点,落在他的身上,静谧安详。
他睡着了。
一路走来都没有合过眼的他,在此时睡着了。
坐在他对面的白衣先生端起茶杯来细抿,享受着这安静的一刻。
此时此刻,两人的心里唯有平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悯睁开眼的时候,眼中血红一片,有着陡然乍起的杀气。
把身边站着的小人儿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苏悯侧过头看去,扎着总角的女娃娃正鼓起勇气,双手端着茶杯,向前送道:“先生...喝茶。”
“哦,是申鹤呀,今年几岁啦?”他浑身气势一收,恢复了平日里温和的模样。
小申鹤先是看看坐在对面的白衣先生,又转头看向苏悯,脆声道:“六...六岁啦!”
她背着手,一根一根手指数过去,确定了以后,把眼睛笑得眯成月牙儿。
苏悯揉揉她的脑袋,看向对面的自己,“你没教她算术?”
这话刺了些,白衣先生埋怨他一眼,说道:“我自己看到算术都烦,更别说教她了。”
听着这语气里大包大揽的意思,苏悯笑道:“就这么宠她,小心变得和小胡桃一样古灵精怪。”
白衣先生摇头,“我没见过胡桃。”
苏悯端茶的手一顿,不再作声。
品着口中的甘甜,苏悯有些游离。
他是见过另一个苏悯的,在璃月港街头的雨天,和小胡桃玩着抢伞把的游戏。
那既然眼前的苏悯没有见过胡桃,直接来到了申鹤的身边,在他的时间线里,胡桃出现过吗,亦或是走向了别的结局,那条时间线里的苏悯呢,又去向了何方?
他不会去细想,因为二人的相见,已经意味着这乱局是时候要落幕了。
小申鹤搬来自己的小竹椅,双手放在膝盖上,端正坐着,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这边。
该说不说...这位先生,和自己的先生,长得可真是像啊,她的小脑袋瓜都要迷糊了。
“席不正。”白衣先生开口。
“端正!”小申鹤大喊一声,坐得笔直,不再东张西望了。
苏悯看乐了,朝对面笑骂道:“老迂腐。”
这是对面那位白衣先生的规矩。
“席不正,不坐。”出自论语,意思是席子摆放得不端正,就不坐。
这里没有席子,只是白衣先生提醒,这个时候,是要讲规矩的。
刚才小申鹤东张西望往人脸上瞅,到底是不礼貌的。
只凭这还不算什么,那还有上一句——“食不语,寝不言。”
不好意思,我就是一个吃饭喜欢说话的。
所以这一句老迂腐,苏悯骂得很是畅快。
白衣先生只是笑着品茶,不多说话。
苏悯问:“我睡了多久?”
白衣先生:“三天。”
“这么久啊。”苏悯抬头望天,天色和他睡前没有什么变化。
白衣先生看出他心中所想,“别忘了你是谁。”
苏悯默认,时间在他眼中,有时候只是浅暗的一个点罢了。
他又看向身边的小申鹤,看她端坐着还不断嘟嘴的顽皮模样,看得有些出神。
“三千六百万道支流,哪个年纪的申鹤我都见过,唯独六岁的她,一直未见过。”
白衣先生颔首道:“嗯,一直在我这。”
苏悯伸手摸摸小申鹤的脑袋,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
“真好。”他说。
其它年纪的申鹤,结局不外如是,逃不脱宿命,唯有六岁的申鹤,自己从未见过。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到了新的支流,他都会问那个问题:“申鹤申鹤,你几岁啦?”
三千六百万道支流,他同样在不断寻找新的未知,新的答案,寻找那唯一的破局之数。
他抬头望天,这是一道未曾来过的支流,同时,这也是一条不被影响,始终如一的支流。
而这条支流,属于眼前的那位白衣先生,也就是属于自己。
等他见到眼前这位白衣先生时,他才敢确定。
自己才是那唯一之数。
白衣先生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挥袖道:“怎么样,苏某毕生精力,尽皆付诸此间。”
他扬扬袖子,好像一个挥手,就囊括了整个世界。
言笑晏晏的模样,让苏悯不再去想他背后的辛酸,只是抚掌笑道:“好,当浮一大白!”
“那就喝酒?”白衣先生从袖袍里取出一个大陶罐。
苏悯睁大了眼睛:“你喜欢喝酒?”
白衣先生不答,只是又掏出一个陶罐,推到苏悯的跟前。
“还是对瓶吹啊。”苏悯哭笑不得。
“知道你喜欢喝茶,可惜我品不来。”白衣先生笑道。
苏悯无语:“还挺能装。”
白衣先生哈哈大笑:“不能装,怎么在这无尽的岁月里躲过他的追杀?”
“当——”
两个陶罐在空中对撞,撞出小申鹤一个眼巴巴的眼神。
白衣先生给她换上一个小杯子,几乎只有拇指大,“只能喝一点点。”
“好!”小申鹤开心得小辫子都在摇摆。
豪饮一口后,白衣先生看向苏悯:“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苏悯点头,从那混沌一片的蛋壳说起。
哪怕对于那颗蛋壳的记忆一模一样,白衣先生还是安静听着。
听着他把钟离的故事说完,白衣先生又与他碰罐。
“原来你遇见了钟离。”
苏悯点头。
“然后呢?”白衣先生又问。
苏悯接着往下说,甘雨,阿萍,胡桃,还有凝光。
有关于申鹤的,他只字未提。
虽然旁边的小家伙已经红着脸蛋笑眯眯的模样了,但苏悯还是为她再斟满了一杯。
“诶!”白衣先生想出手阻拦,被苏悯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怎么,苏悯倒得,苏悯就倒不得?一人一杯才公平。”
小申鹤的脑袋都晕乎乎了,但还是抓着苏悯的袖子问:“叫什么,叫什么呀,我听不等嘞。”
对于名字这回事,她有着自己专属的执念。
白衣先生宠溺地看着她,嘴上却还是说道:“要说什么?”
小申鹤糯糯回道:“谢谢~”
苏悯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问道:“一直没说?”
白衣先生摇头,指指天上:“不能说的。”
“没事,到时候我去收拾他。”苏悯大咧咧道。
“哈哈哈哈,我们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白衣先生大笑。
小院子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末了,白衣先生问道:“要听别的苏悯的故事吗?”
苏悯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还是问道:“我不是第一个来的?”
白衣先生点头又摇头。
“只有你能来,只是他们的事,我也见过不少,毕竟我是最长最远的那一条支流。”
苏悯叹道:“那就不说了。”
自己是唯一的解,那关于其它苏悯的故事,那只能是悲伤的一隅罢了。
“不要因为畏惧悲伤,就害怕开始。”白衣先生突然神神叨叨地说了这么一句。
苏悯拾了颗花生米,问道:“哪位大才说的?”
白衣先生摇头,否认了他自夸的想法,吐露出一个名字来。
“巴尔。”
苏悯顿了顿,掀开衣服,有些出神。
自己心脏鼓动得厉害,酸得辛苦,痛得发紧。
巴尔,巴尔,好像有一道滔天的雷光刺穿了他的心房,在与他阐述某个悲伤的结局。
二人良久没有出声,苏悯喝了一口佳酿,回道:“那你说吧。”
白衣先生出神地想着,那道雷光通天彻地,劈开天际帷幕,雷光之后,是那张冷漠又悲伤的俏脸。
就好像那颗巨大的陨石自天外砸落,塞北常年不歇的大雪,云端上飘远夹着歌声的风,万里青野无边无垠。
于是白衣先生又说道:“不说了。”
苏悯看了看他,又拾了颗花生米就酒。
“那我自己去找到答案。”
白衣先生将已经睡熟的小申鹤抱起,点头道:“嗯,我就知道你是最不一样的那一个。”
苏悯耸耸肩,不可置否。
......
天色晦暗,深夜如墨,而后又骤亮。
小申鹤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四下观望,才发现自己睡在院中的老槐树下。
树荫清凉,风声柔柔。
突然,她瞪大了双眼,指着头上的老槐树惊声叫道:“先生先生,是槐花!粉色的槐花!”
不远处正在清扫庭院的白衣先生抬头,笑道:“等再长大一些,先生给你做槐花饼吃。”
“好呀好呀~”小申鹤高兴得拍手,找出了自己的小扫帚,与先生站在一起,出声问道:“先生,那位客人先生呢,还有,什么是长大?”
“他有事要忙,但是他说下次会来喝酒。”
“长大啊...”白衣先生看看周围,又放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些原本固定如一不断重复的时间,终于在某人的到来以后,开始朝前流动,生生不息,从此盎然。
“长大就是,世界毫不顾忌,不再等你。”
小申鹤皱着眉,“听不懂嘞...”
白衣先生又说:“听不懂就好,等你听懂了,也就长大了。”
小申鹤哀嚎一声,而后眼睛转动,摆动着自己的小扫帚,在地上奚奚索索地摆动。
“先生你看!”她张开双手,站在一边。
地上用槐米一笔一划地写出来一个名字,小申鹤仰着小脸,脸上写着快夸我。
这一次,苏悯没有再抬头看天,只是看着那安静作揖的少女,站在原地,受了一拜。
“见过苏先生。”
夏去秋来,寒来暑往。
等到来年春天,小申鹤就不再是六岁,要七岁了。
白衣苏悯拿着扫帚,默念道:“诸事顺遂,诸事顺遂。”
ps:因为有其它书要写,这本更新量肯定不会那么大,隔一会儿来写又发现好多坑没填,这一篇有将近十个角色支线,真是脑壳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