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起,胡桃便常驻堂中,专心学习丧葬礼数。
胡堂主下放职权,提拔了几个新的骨干仪倌做香主,负责堂中生意。
那段日子,就在苏悯的小院子里,平淡又不失真切。
早上时分,精力旺盛的小桃已经拉着胡堂主,开始在院子里散步。
“走快些走快些,大爷爷说了,老骨头就应该轻拿慢放,小步怡情。”
胡堂主在她身后头如捣蒜,连连应着。
小胡桃的步伐很小,两步只能并作他的一步。
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刻意放缓了步伐,迈着古怪的小碎步,一步一个脚印,跟在小胡桃的身后。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嗯嗯。”胡堂主点着脑袋,胡桃从嘴里说出什么来他都觉得不奇怪。
“爷爷,我是鸟儿还是虫儿啊?”
“嗯嗯...”
“爷爷!”
“啊啊,是鸟儿是鸟儿。”
苏悯就坐在廊檐下,眉眼含笑,看着爷孙俩兜兜转转。
吃饭的时候,三人围坐在桌边。
胡桃往胡堂主的碗里夹几筷肉,胡堂主笑眯眯地接过,然后看向苏悯。
作为病号,自然有忌口。
苏悯点头,便是能吃。
苏悯摇头,便吃不得。
若是吃不得的话,胡堂主就得悄咪咪地把菜埋在米饭下面,浑水摸鱼。
他怕小胡桃不开心嘞,那小嘴巴一瘪,就要心疼得不行。
其它的时间,爷孙两就在上课。
丧葬一事,讲的规矩极多。
苏悯旁听一会,就知道这是何等浩瀚的学习量,偶尔听得直皱眉。
先不说规矩,光是尸体的处理,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就有些惊悚了些。
要是完好的尸体入殓,妆容得体,符合死者生前气质即可,合棺之前,让死者亲属看最后一眼,留有念想。
那要是残缺的尸体,又或者是面目全非,比如淹死之人,肉体早已泡得浮肿,这种尸体入殓,就比较具有难度。
当然,火化另算。
胡堂主一边详细讲述着,一边指着苏悯:“要是对人体部位有不了解的地方,去问大爷爷就行,这方面他比较懂行。”
正喝着茶的苏悯猛翻白眼。
但是这话确实无可厚非,医堂在往生堂的地位就是如此,医堂弟子也都是为了和尸体打交道才学医。
胡桃听这些内容不仅不害怕,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看那模样,真的放一具尸体在她的面前,她马上便能上手。
入殓仪容只是其中之一。
从客户上门开始,往生堂就有一套一条龙服务。
有尸体,准备入殓。
没尸体,堂中弟子给你运来。
然后按照客户想要的丧葬规格,安排相应的服务,客户的消费能力和喜好同样重要。
比起这些,历代往生堂堂主还有一项特殊的功能,涉及阴阳两道。
要是家中有财有权,家人偏偏要办得廉价不合规,草率葬之。
那便引以技法,去往边界彼岸一遭,问一问那已死之人可还满意。
说白了,阴阳两边,都是客户。
但是有关秘法一事,胡堂主并未多说,只是浅浅带过。
从清早到夜晚,胡桃往往是学半天玩半天,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哪怕天资聪颖,学上大半天后,也会困顿得直眯眼睛。
胡桃九岁生辰的时候,开始跟随苏悯学习人体。
胡堂主光荣地再次成为了扎针工具人,过程往往伴随着痛苦和喜悦。
扎对了,那一摊花白杂乱的胡子抖落起来,“对对对,小桃真聪明。”
扎错了,老脸涨得通红,强忍着说道:“小桃要不再看看书上画的,或者问问你大爷爷?”
私下里,胡堂主指着自己手臂上的血点,悄咪咪地抱怨:“到底还是不如苏兄当年天赋卓绝。”
苏悯回道:“其实,小桃天赋比我好多了。”
吔?
胡堂主哪里信唷,但是只要有人夸小桃了,他一样笑得很开心。
十岁生辰宴的时候,胡堂主又喝了个酩酊大醉。
在苏悯的小院里,他摘下了自己的乾坤泰卦帽,盖在胡桃的脑袋上。
哪怕胡桃又长大了一岁,但他的帽子还是很大,足足大了两圈。
胡桃已经长成一位翩翩少女,虽然没能如胡堂主的愿,做一个大家闺秀。
但是乾坤泰卦帽戴上的时候,胡堂主还是呆愣当场。
“好看吗好看吗?”胡桃双手将帽子撑起,露出一双梅花眼。“啊~...怎么又哭了啊,不许哭不许哭。”
胡堂主看着撅起红唇的胡桃,下意识抹了把脸。
原来自己早已经老泪纵横。
他慌忙用手背剐蹭着自己的眼睛,说道:“爷爷不是故意的,就是...没忍住。”
一块绢帕轻柔地擦拭他的眼窝,胡桃柔声说道:“已经没要紧啦,以后小桃帮你擦。”
“从今天起,小桃就是大姑娘啦!”
心思细腻的少女发现,原来爷爷佝偻着腰的时候,要比她还要矮了。
就像一桩干枯的木墩子。
那一年的冬天,胡桃摘来几朵新梅,风干后刷色,过油,晾晒成一朵精致的挂饰,贴在帽子的侧边。
“爷爷爷爷!新帽子做好啦!”
她兴奋地直接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硬拉着戴上新帽子的胡堂主在院子里走了好多圈。
多到数不清的那种。
“哎呀别哭嘛,怎么老是喜欢哭鼻子了。”
“喜欢吧?”
“喜欢就好!”
兜圈累了,胡堂主走入苏悯的房中,问了一句话。
苏悯点头,他便拿了一把长剑出去。
“来,小桃,看爷爷给你耍一套伏鬼剑术!”
那一天的胡堂主,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十一岁那年的生辰宴,胡堂主没再喝酒。
他就那般安安静静地端坐在旁,和苏悯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清茶。
“苏兄,你相信轮回转世吗,信不信黄泉彼岸一说。”
苏悯点头:“我信。”
胡堂主自嘲般一笑,“我曾想过,苏兄会不会是来自那彼岸之人,不然怎会容颜常驻,青春常在。”
苏悯问他:“那现在呢?”
胡堂主摇头,叹道:“不在乎了。”
苏悯良久才回他,“不在乎的话,是不是要到时辰了。”
胡堂主嘿嘿一笑,那浑浊的眼珠子里,竟然迸发出年少时候的光芒。
“是啊,要到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