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十二岁的生日宴,没再举办。
对于数十年都在操持此事的胡氏一族来说,到底有些不太习惯。
但是现如今情况不太一样,老爷子病倒了,才是堂里的头等大事。
这个年纪的老人家一倒,还能不能起来,仿若已经成了定数。
往生堂的业务暂时交给了几个香主。
胡堂主的身边,则一直陪伴着大先生。
有大先生在,总能让人心安些。
与此格格不入的是,胡桃还是那样风风火火的,时不时就从某处冒出来,然后钻进胡堂主的房间。
也有叔叔婶婶提醒胡桃切莫过于声张,比如进院门之前,没必要大嚎两嗓子。
每当这个时候,胡堂主都会从病榻上撑起腰来,严肃道:“我就喜欢那两嗓子,带劲!”
而后在躺下的时候,整张脸都涨红。
胡桃就会开始她的滔滔不绝:“万民堂出新菜了哦,大爷爷带我去吃了,爷爷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
“虎子家的狗生了一窝小狗仔,真的好~~可爱!我可以养一只吗?”
“那棵杉木已经长得那么~~大了,我一个人都抱不住。”
“嘿嘿,爷爷,下次让我骑大马,我们一起去那里种一棵梅花吧。”
少女讲话的时候,总是会发出一些抑扬顿挫的语调,再带着长长的尾音。
讲述的无非是一些小事。
小卖部里上架了新的商品,村口家的狗下了崽,田里的庄稼结了新果。
那些原本发生在胡桃和爷爷之间的小事,最后在胡堂主的搪塞中变成了空白。
“那再等等爷爷,爷爷一定带你再去一次。”
他撑起自己的身子,以手作拳抵住额头,装作一副毫不费力的样子。
胡桃便头如捣蒜般的点头,回道:“嗯嗯,那我等着爷爷。”
两人聊天的时候,默契地不提病症。
对于胡堂主来说,怕自己的孙女担心。
对于胡桃来说...也许闭口不提的话,爷爷其实在忙罢了。
只不过从在外面忙,变成了在床上忙。
那没要紧啊,小桃再等等爷爷就好了。
“等这个冬天过去的话,春天我们可以去放纸鸢吗?”
“港口造了几艘特别大的新船,爷爷和我一起去看。”
“其实我最近的名头可响亮啦,我念诗给爷爷听吧。”
那双精致的梅花瞳一眨一眨,好像能绽放出星光。
再等等罢,爷爷马上就会好啦。
于是时光匆匆,晃一眼,又过了一年。
...
璃月港近日多暴雨。
往生堂门前,站着一青年,脸色晦沉。
“小二叔。”
胡桃打过招呼,便站在门口抖落着身上的雨水,站在原地蹦蹦跳跳的,能甩出大片的水渍。
堂门前的石砖上,很快便晕染出一道道痕迹。
胡桃兴趣大发,试图在石砖上甩出一朵梅花。
然后她便听到胡小二叫她:“胡桃,先回去罢,大爷爷还在里面等着你呢。”
“大爷爷找我?”
胡桃连忙将自己的鞋子带小白袜脱下,就那样赤着脚走入堂中,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巧的足印。
“仪倌呢?弟子呢?怎么全都不见了?”她手里举着鞋子,探头探脑。
隐隐的,闻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堂中后院,衣着整齐的弟子们站在雨中,所有人垂首望地,不发一语。
胡桃看着这雨中的诡异场景,突兀的发现,天空中白色的雨丝急速坠落后,便在他们黑色的仪倌袍子上晕染出黑色的痕迹。
一朵一朵的,像梅花。
她手中的鞋子不知道何时落下,往前行走的时候,人群便不知觉地让开一条道路。
宛若一条游鱼,穿过黑色的海。
天空上响起的惊雷,宛若千军万马,携着隆隆大势,从海面追逐到港口。
惨白色的闪电状若龙爪,将天幕撕成一片一片的碎片。
胡桃心里想着,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今日所见之事,真是哪哪儿都不对劲,哪哪儿都看不顺眼。
她的眼中,早已经只剩下了黑白之色。
她在争渡。
终于,在横渡黑海以后,她看到了台阶上站着那道白袍身影。
而那道白,散发着温暖的光亮。
她迫不及待地拾阶而上,牵住了那白袍的衣袖,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救命浮木。
当自己的手掌被牵住的时候,温热的触感传来。
胡桃抬眼看去,看到了那双温和的眸子。
她小声喊道:“大爷爷。”
一切失真的事物开始归拢。
哗啦啦的雨声,仪倌弟子的啜泣,几位婶婶的哭喊声,沉重的木架在尖叫。
好吵,她捂住耳朵。
苏悯蹲下来,将她轻轻揽入怀里,眼睛紧紧盯着胡桃的双眼。
他能看到她眼中的迷茫,畏惧,还有悲伤。
将那双小手放下,苏悯轻声说道:“进去看看爷爷。”
胡桃摇头,声音宛若蚊吟:“我害怕。”
大雨轰砸落地,在瓦檐上砸的噼里啪啦乱响。
雨珠如链,形成一道道决堤般的雨帘。
胡堂主躺在棺椁里,戴着那崭新的乾坤泰卦帽,帽檐边的梅花栩栩如生,好像还在散发阵阵幽香。
苏悯牵住胡桃的小手,站在一边。
与周围的嘤嘤戚戚、哭天抢地不同,年仅十三岁的少女,就那般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苏悯却能感觉到她逐渐攥紧的手心,看到她逐渐惨白无血色的双唇。
在胡桃瘫软倒地的前一秒,苏悯将她抱在怀里。
“想哭就哭吧。”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爷爷...不会喜欢...小桃哭。”
小桃长这么大,爷爷从来没有看我哭过,之前我还笑爷爷,哭是很羞羞脸的事...
苏悯将她抱紧,在她耳边说道:“哭吧,大爷爷会替你擦。”
因为爷爷再也看不见了。
轻轻的啜泣声响起,而后愈演愈烈,稚嫩的嗓音逐渐在嚎啕大哭中变得沙哑,直至力竭,依然昏睡中轻轻抽泣。
天上在落泪,地上的往生堂也在。
往生堂第七十五代堂主,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