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昏涨的脑袋让胡堂主发出了一声痛哼,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眯着眼睛乱看。
朴素单调的房间里,摆着许多古怪的玩意儿,那一根根的玻璃管子,还有挂满干枯药草的墙壁。
“苏...兄?”
这肯定是苏兄的房间。
里屋走出来一白袍身影,温和的声音传来:“醒了?醒了就把药喝了吧。”
“诶好。”
胡堂主强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床上爬起,看向桌前摆着的粉末,还有一个瓷碗。
苏悯说道:“自己从水壶里取热水,冲剂内服。喝完坐下,我有事和你说。”
胡堂主老老实实听话,按部就班喝完药后,就安静坐在桌边,看着在屋里忙转的苏悯。
苏悯取好药后,舔笔在纸卷上写下一段小字,头也不抬问道:“症状持续多久了?”
胡堂主下意识将手放在大腿上,轻轻摩挲起来,“额...”
“老实说就行,也别想藏着掖着。”
胡堂主眼帘垂落,缓缓说道:“有一两个月了,以为是小病,熬熬也就过去了,现在才知道扛不住了。”
苏悯点头,一笔一笔记录着。
两个月前,轻策庄的一位客户突然跳棺,棺材在安葬的路上落入了河里,胡堂主下水捞棺。
棺回来了,棺里的人也回来了,但是这终究犯了大忌讳。
黄泉路上不安稳,里面的人在闹,外面的家人也在闹。
“于是你又去了一趟无妄坡?”苏悯问道。
“嗯。”胡堂主点头。“看到了很多老熟人。”
苏悯“唔”了一声,看来问题就出在这里。
“你也老大不小了,阳气不足,寒气阴气入体,心有病念,往生堂的生意...能搁置就搁置吧。”
“那哪儿能行!”胡堂主吹胡子瞪眼的,双手拍腿。
然后抬起头与苏悯对视,又弱弱地低下了头。
“那肯定...是不行的,堂中的仪倌还不能挑起大梁,下一任堂主的人选都还没定下,我还得等小桃成亲呢,这么大的家业,不都得落在我一人的肩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佝偻着的身子又昂扬起头颅。
然后在看到苏悯平静的脸的时候,就像泄气的皮球萎靡下去。
“...也落在苏兄的肩上。”
苏悯淡然道:“还想多活几年的话,便老老实实按着这副方子喝下去,等小桃成亲一事...比较勉强。”
此话入耳,胡堂主的拳头猛地攥紧,一双眼睛徒然变得通红。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是在竭力抵抗自己心中的不甘。
苏悯说的话,他再确信不过。
可是那样心心念念的事情在自己的眼前流逝而过,自己好像却没有任何办法抓住。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苏悯摇头,“不是没有办法,而是看你想不想,往生堂的历代秘辛背负于你身,生死一道,你研究得比我透彻,这个问题,你应该问自己才对。”
胡堂主的手攥紧又松开,攥紧又松开,攥紧又松开。
最后平放在自己的腿上,抬头与苏悯对视。
“想明白了。”
苏悯将药方交于他手,说道:“想明白了便好,不必告诉我。”
胡堂主点头,突然开玩笑一般说道:“苏兄,我是不是会死在你前面。”
苏悯脸上露出一抹怔然。
他还从未思考过死亡一事。
胡堂主继续说道:“苏兄还是一如几十年前一般,我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行将朽木矣。”
他继续言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小桃...就拜托苏兄了。”
苏悯颔首。
在这个毫不起眼的房间里,两人彼此谈论身后事之时,是那般的闲适平淡。
一个老将死,一个老不死。
“吱呀——”
胡堂主推开房门,便看到院里石桌上,坐着一道娇小的身影。
胡桃手捧着一本书册,看得入迷。
苏悯悄悄松了口气,没在石桌上倒立看书,便是好事。
胡堂主狗狗祟祟地摸到了胡桃的身后,正打算像平时一样,逗趣一下爷孙之间的玩笑。
他弓着身子走近,看到那本书册的时候,却怔然当场。
胡桃侧过头来,欣喜道:“爷爷!”
胡堂主走上前去坐在她身边,抚摸胡桃的小脑袋,问道:“怎么想到要看《仪倌风纪》了?”
胡桃轻撅红唇,说道:“想学呀。”
“真想学?”
“想学,想得很嘞!”
“好好好...”胡堂主的心头涌起一股热流,原本在房间里还能谈笑生死的老人,在自己的孙女面前,突然就控制不住。
胡桃慌忙站到了凳子上,用自己的衣袖擦拭胡堂主脸上的热泪。
“爷爷不哭不哭...”
于是胡堂主便咧着嘴哭,边哭边说道:“爷爷这是高兴...高兴的...是喜泪。”
胡桃反驳道:“那爷爷别那么高兴,我不想爷爷哭。”
这边落泪了,这边擦,这边落泪了,这边擦。
胡桃将自己的双袖堵住胡堂主的双眼,这才将泪水止住。
“不许哭了!一点也不好看!”
胡堂主猛点头,将胡桃的手放下,双目通红地紧盯眼前的小娃娃。
那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他心中的一抹期盼。
“小桃长大了...”
胡桃做了个鬼脸,哼哼道:“爷爷反而长小了。”
“哈哈哈,对对,爷爷哭鼻子,丢脸了。”胡堂主爽朗一笑,将胡桃抱在了怀里,捧起那本《仪倌风纪》,说道:“爷爷亲自教你好不好?”
胡桃将小脸别到一边,“那不可以用胡子扎我的脸。”
爽朗的笑声响起,胡堂主的眼眶再次湿润。
这一次,到底是开心还是其他复杂的情感,苏悯也看不出来。
他只是在身边安静的烹茶,偶尔抬头与胡桃对视,能从小家伙的眼里看到实打实的开心和快乐。
乾坤泰卦帽盖在胡桃的头上,只能露出她一双精致的梅花瞳。
眨巴眨巴,一下子就窜到了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