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阵阵,冷得人瑟瑟发抖,夜空里整个世界很宁静,只有河水在吟唱。
“你说,会有人来救我们吗?”范业说。
季平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也许不会吧。”
是啊,会有人来救我们吗?从军三年多来,季平大小经历了十数战,深知自己阵营里还没有一支骑兵队伍可以在草原奔袭这么远作战,况且,他们的上官会为了这区区一百多人而劳师动众吗?应该不会。
想到这些,季平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夜晚,夜深人静,每当他闭上眼睛,那一幅幅画面都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鲜血,死尸,断肢,烈火……
那晚,他正在营房中酣睡,雄浑悠长的号角声唤醒了他,“呜呜呜——呜呜呜——”士卒们慌乱的从床上爬了起来,迅速系好身上的甲胄,抓起头盔和兵器就跑了出去,片刻间都已整齐的在营房外集结完毕,这是边军将士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督尉骑在马上,立于士卒面前,大声喊道:“我们被匈奴人偷袭了,外面正在交战,都跟我去迎敌,杀光他们!”
果然是匈奴人来了!季平骑在马上,督尉带着为数不多的几十名骑兵率先冲了出去,步兵紧随其后。他们来了!已经进了城!城里火光点点,到处弥漫着浓烟,遍布匈奴人的呼吼声,看起来,他们人数众多。
街道两边,许多房屋着了火,木头噼里啪啦地响着,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尸体,留下一摊摊的血泊,两方人马正在厮杀。
都尉一声令下,骑兵带着步兵都冲了过去,立时,双方混战在一起,喊杀声一片。
混战中,季平从马上跌了下来,与敌人缠斗在一起,一番搏斗下来,身受几处刀创,倒在了血泊里,那是他和两个匈奴人的血。
他握住手中的长剑,艰难地支撑在地上,缓缓站了起来,来吧!你们都来吧!“碰”的一声,什么东西撞了他,他飞了出去,重重趴倒在地,下落时额头砸在了地上。
一匹马从后面跑了过来,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它像是受了惊吓,四处乱撞。
季平手撑着地,想再起身,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接着又一片漆黑,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渐渐,没有了知觉。
当他醒来时,天空刚开始泛红,地上躺着大大小小的尸体,匈奴人,汉人,匈奴人,汉人……有的尸体还已经烧焦,有的尸体已经残缺……大街上躺着的,有士兵,有平民,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妇孺……他还看到了那匹撞了他的马,一动不动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而火还在烧,在断壁残垣上飞舞着,冒出滚滚黑烟……
那天的景象,总会浮现在他的梦里,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天尚未亮,还残留着一抹弯月,队伍便又出发了。
太阳渐渐升起,大地开始回暖。正午时分,大地彻底燃烧了,草原上升起阵阵热浪,世界变得扭曲。
越往前走,植被就越茂盛,天气也愈发的炎热,匈奴人脱掉了身上的毛皮,只留了铠甲,队伍里弥漫着牲畜们浓浓的粪臭味和尿骚味,再夹杂着人群的汗液味,闻起来令人反胃。守卫们甩着鞭子,驱赶着这些俘虏,季平的喉咙在灼烧,像是触到灼热的木炭一般疼痛,一段路下来,汗流如注,身体像是快要被拧干了一样,一阵头重脚轻。
“有人晕倒了!”后面有人喊。
季平回过头,那人被几个人围住,凑上前去,是范业,那清瘦的身躯躺在地上,原本灵动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活力,嘴唇干枯苍白,与那张黑色的脸形成强烈的反差,那白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念叨着:“水,水,水……”
“都让开!”一名守卫下马,呵斥着众人。他对着范业踢了踢:“快起来!”
“给他水喝吧,他会死的。”季平用低哑的嗓音乞求道。
另一名守卫骑在马上,对着季平抽了一鞭:“不准多嘴!”
“我们要喝水……”又是一鞭,这一次落在了季平的脸上,脸上的皮肉忍不住抽搐。
“怎么回事?”刀疤调转马头过来。
“给我们水喝吧,我们快撑不住了。”
刀疤朝范业瞟了一眼,高傲地抬起头,冷哼一声:“死了就不值钱了。”他转身离开时又瞥了季平一眼:“你们怎么连牲口都不如呢,一群软骨头。”软骨头!季平攥紧了拳头。
守卫扔给了范业一个水囊,他两眼放光,仿佛如获至宝一般握住它,慌忙拔掉瓶塞,拿起就往嘴里灌。随后,守卫命令两个俘虏把他抬到了装货物的车上,其他俘虏们则被驱赶到了河边饮水,和那些牲畜一起。
天黑了,热气消散,冷风渐起,队伍开始扎营生火,真是冷的要死,这种鬼地方白天和黑夜简直是两个世界,一冷一热,冰火两重天。
季平抬头望着夜空里的繁星。“你看那几颗星星,连在一起,是不是像一柄勺子。”在他小时候,他和一群同龄人总喜欢在夜里数星星,村里的老人这样告诉他们。“春天,勺子的柄就指向东方;夏天,就指向南方;秋天,就指向西方;冬天,则是指向北方。”这些话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此时家乡正值芒种时节,村里应是非常的热闹,他想起曾经和父亲、母亲一起在地里收麦子的时光,虽然辛苦,却也快乐,因为这是收获的日子,也是播种的日子,是所有人的希望。自从他们被俘后,一路沿着河流,先是向北,接着又是往西,而那颗勺柄处的星星却依旧冰冷地指向南方,纹丝不动。
“今晚我们就走,已经准备妥当。”迫近日落时,范业对他低声耳语。
这是真的吗?季平惊讶地看着他,嘴唇忍不住颤抖。
夜深了,人都已入睡,而两名守卫也不在。奇怪,今晚怎么会没有人守夜?往常,匈奴人总会派人在夜间当值,季平每次半夜醒来都会看到他们坐在火堆旁,也许这次他们都喝醉了。
范业用肩膀推了推季平,接着从怀里取出了一根细长铁片,眨眼功夫,便将手腕上的铁环打开了——他的两只手已经自由,接着又用手抬起脖子上的锁套,颤抖着将铁片插进锁眼,铁片轻轻转动,锁应声开了。
他并没有起身,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转身跪坐在地上,隔着木桩伸手用铁片打开了季平脖子上的锁套。
我们自由了!我们自由了!季平赶忙起身,手铐上的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范业立刻把手放在了嘴唇间,示意他安静,赶忙用铁片打开禁锢他双手的镣铐,轻轻放在地上。
他们蹑手蹑脚地来到木桩下,迅速解开了马儿的缰绳,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马儿也很听话,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数日以来,他俩一直和马儿睡在一起,似乎他们之间已经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们牵着马,缓缓离开了营地,然后一跃而起,拍马而行!
一路上,季平狂挥马鞭,快!再快!他不时地望着夜空里勺子柄上的那颗星星,恨不得马上穿过这片黑夜。
他不敢停歇,只知策马扬鞭,马儿彪悍健硕,季平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快的马,也从来没有骑得这么快,范业骑着马追赶,却被远远甩在身后。
直到马儿累了,他感到已经远离了匈奴人,才停了下来喘口气,马儿从浅浅的河水上趟过,水花四溅,季平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范业骑马赶来,二人相视一笑,一齐转身,冲着身后开怀大笑起来。
“真有你的,竟还会开锁,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我早就说过,我们会逃出去的。”
“真奇怪啊,居然没有守卫?”
“我已经观察好几次了,这几日,后夜里,来值守的二人都会离开,一去半个时辰以上。”
“这群狗东西,一定又去发泄他们的兽欲了。”
“白日里,我故意装作倒下,让他们把我扔到了车上,上面有锁住我们的铁链,我知道机会来了,拿出事先藏好的铁片,把这些锁偷偷弄坏,在他们锁我们的时候,就把那锁链递给了他们。”
“这是提前准备好的口粮,白日我从看守那里偷来的,只有八块干酪,够我们撑两天。”
“两天,足够甩开他们了,到时候咱们再另想办法。”
“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快些上路吧,这些人最擅长骑马。”季平急不可耐,一刻也不敢多停。
两人继续赶路,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草原上回荡着,清脆而欢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