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客山庄
衙州西南城外有座三清山上,山上远岫浮岚,三块石笋般高耸的巨石下,一座奇宫伟殿便坐落其下,金宝华顶,藏蓝玉瓦,红栏白墙,炉鼎袅霭,翠影婆娑,在墨云流月下灯火明然,这便是栖客山庄了。
栖客山庄傍着山体层层上建,自下而上各立三大山门,将山庄分成了三大阶层,每一阶层各有一主殿,为三把交椅而建。每一阶层都有上千名下手,但有趣的是,这三层弟子衣着风格并不统一,倒更像一个宗门三个派。
最低阶层的大殿外,白岩铺就的广场上不少弟子在互相切磋交流。“晦祟”的人各立广场周围,目光游离。飞檐、直脊、宝顶上,站满了拂雪堂的人。估计江楚那边也没想到,这两头居然同时跟栖客山庄有着关系。
桎干站在大殿内,靠着花扇大门,斜着瞳孔望着溟滓一步步踏来,一直到她迈进了大门,从自己身边走过,便拱手道:“见过堂主。”
溟滓没看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随手把冥凌剑扔在了凳子上,自己继续往前走着。
大殿里那左右排开的梨花木椅旁,香蘼恭恭敬敬地立在那,拥护着椅子上坐着的女子。女子身着尘黄色轻纱,将曼妙的形体半遮半掩,右肩系一红绸缎,沿着手臂一直缠绕至其手腕的银扣上。其两耳坠金丝,下挂金缕,似面纱掩住半边面。额头系银底红珠,其下是露出一双风沙尘黄眸。
溟滓放缓了步子偏头望向她,她也若有所感,起身对溟滓微微敛衽:“堂主大人。”
溟滓:“(颔首)尘笳姑娘。”
桐语殿殿主,江湖一流下位,尘笳。
“尘笳”跟“溟滓”一样,不过都是个冠在脑袋上的称号,但却是她作为“桐语”首脑的一个象征。而溟滓之所以对她客气了些,是因为尘笳还有个别的身份。
溟滓随便捡了个位子坐下,习惯性翘起腿。杀佰顺着锁链从大殿的飞檐上滑下来,觑了眼桎干,向着溟滓走去。
杀佰身后跟进来个凤秋仪,身边照例俩打手。她拍了拍手,抱着胳膊扬声道:“看来这栖客山庄还不错嘛,比本小姐那凤湖山庄差不了多少。”说完跟溟滓与尘笳拱了拱手,随便找了个凳子歪了上去,还不忘把腿儿翘在扶手上。
桎干抽了抽嘴角,把这一屋子拿他当空气的苦闷自吃了下去。他歪歪头去,见外面四人向殿内大步踏来,衣着彼此虽然相同,但与殿外那些寻常下手都不一样,想来在这栖客山庄的第三层内,身份并不低。
那四个人一脚接一脚的迈进了大殿,脚下跟带着什么八级大风一样,怕是路上有猫猫狗狗的免不了被他们踹上一脚。桎干倚着门看着他们一个个投来打量的目光,然后又把目光偏回去,完全没有想跟他招呼一声的意思。
桎干:“……”
那四人走一横排,跟堵墙一样往里压着,最外面那个在胸前叉着手,把条腿劈开,弯着腰扬着脑袋,冲着溟滓喊道:“哪来的妞子,谁让你坐那的?”
溟滓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身旁杀佰淡问着:“怎么,你们这大殿的位子还不能坐么?”
“能,当然能。但她没看到椅子背刻的东西吗,那是我荀四大哥的座位!”
溟滓扫了眼他们四人,发现每个人胸前都有块别着的铜牌,上面刻了“一二三四”。她懒懒的倾了身子,侧首确见座椅靠背中间刻了个“一”,若有所思般,又安稳的倚了回去。
“你——”
那人被他嘴里的荀四大哥挥手止住,便看着荀四缓缓走向前去,一边露着袖子,俩腿八字大开,趾高气昂的每一步都差点撇到他姥姥家去。
“(叉腰)妞儿,(傲气)这里是栖客山庄,不是你该撒野的地方!趁早识相自己滚起来!”荀四见她油盐不进还坐得风轻云淡的模样,鼻子里面滋了些火气,“没挨过揍是吧?你是长得好看,但老子可不懂怜香惜玉!”
杀佰双眼一冷,抽出短剑,却见溟滓左右轻挥,示意她退下去。桎干抬着下巴瘪着嘴看着那荀四,摇了摇脑袋。那边闲坐着的尘笳抱着胳膊,也突然很是应景道:“你不该叫荀四?该叫寻死的……”
“你!等着,我先收拾完她,再来收拾你!”荀四把手腕上缠的绷带在手掌上绕了三四圈,骨头在指握间“咔咔”作响,逼近了溟滓身前,对着她扬起来就是一拳。
尘笳皮笑肉不笑,吐槽道:“二选一,偏挑个最麻烦的……”
溟滓从他动手到迫近,从没看过他。在其逼近身前挥舞拳头那一刻,翘着的腿突然前抬,脚尖精准地踢到了他膝盖下方。
荀四右腿一软,整个身子向前栽去,眼看着就要向溟滓怀里倒去,右手的拳头倒也没忘了,肌肉块块绷起,向着她脑门子攮去。
可他却只觉得右肩关节突然一阵入骨的疼痛,身子突然不听自己使唤,整个人在空中跟钻头一样转了一圈,梆实的摔在了地上,脑后一阵疼,眼里不知怎的就变成了飘着星星的大殿殿顶与花灯。
溟滓隔空一吸,冥凌剑瞬间出鞘,在她手里转了一圈,“铿”的一声插进了地面,死死抵在荀四的脖侧。荀四瞳孔猛缩,脑袋赶紧往旁边挪去,却正好撞上了那把属于他的椅子腿儿。
耳根子与额头的青筋跟着心一起狂跳,冷汗压着他的一层皮儿滑到了眼角,弄得他只能挤兑视线,顺着诡异的长剑,瞧见那溟滓搭在剑首上的玉手,耳边还有存于的嗡鸣声,剑身似乎还在微微震颤。
溟滓微微侧首,瞳孔上挪,跃动着冰青鬼火的双眸似剑锋冷,注视那缺了一块的“墙”,见他们个个张着大嘴失了神一般,脚底下还不禁退了几寸。
“溟滓堂主,剑下留人——”沙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那剩下的兄弟仨一听这声,立马乖乖退到一边去。
一中年背着手,缓缓拾级而上,暗月下隐隐能辨出他身衣蓝黑,一张方正脸比“国”字还要正,年岁刻出来的皱纹上镌着浓眉厉眼,下拉的嘴角好像别人欠了他三辈子钱一般,浓墨的胡茬让它又多了几分庄肃。
此人正是阔手拍下“顶仙丹”之人,昔日的栖客山庄庄主,朱捕桓。
他迈进了大殿瞟了眼桎干,见他对自己恭敬拱手,不冷不淡道:“来者是客,入座吧。”满殿内的各自的下手们皆是对着朱捕桓抱拳作揖,连凤秋仪放下了腿,起身对着朱捕桓抱了个拳。
凤秋仪毕竟是小辈,朱捕桓只是颔首,说了句“替我向凤庄主问好”的话,而后走到尘笳面前,拱了手。尘笳欠身回了礼,没有说话。
朱捕桓又转身向着翘着腿杵着剑的溟滓走去。他扫了眼那把诡异的细剑,这剑连他这种在江湖混了半辈子的人竟也不知是何来头,不自觉又紧了紧心,多了分畏戒。而就在他心中片刻思绪时,耳边却兀自响起的鬼吟,他不禁有些惊诧,随而念头一动,把鬼吟声压了下去,对溟滓拱手道:“下人们不懂事,望堂主莫与之计较。”而后他伸出手指着主座旁的偏座道:“堂主请上座。”
溟滓眉眼懒懒一挑觑他一眼,出声回绝道了句谢。朱捕桓见她这般,便瞥向旁边那站得比孙子还乖的三人,“过来道歉。”
溟滓见那三个一个比一个诚恳,“朱大人说笑了。是我初来乍到坏了规矩,还得望您的人海涵才是。”她不过嘴上说说,却没有半点要收剑的意思。
“呃那个,来者是客,客人为尊!我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我给您赔不是!”荀四使劲往椅子底下塞着脑袋,生怕溟滓手没撘稳,自己以后就真的得叫“寻死”了。
朱捕桓不再说话,拱手再拜。溟滓鼻中轻声一笑,直直抬起胳膊,把剑从地板里拔了出来。荀四重获新生一样立马爬起,只是脚底下刚迈开半步腿,冥凌剑就贴着他耳边飞旋而过,最后精准的插入了隔坐椅子上的剑鞘中。
真是旧寒未退又添新寒。
朱捕桓缓缓落座:“桎干,访我栖客山庄,却又不肯落座。那有事便直说吧。”
桎干揪了揪黑兜帽,把自己脑袋遮严实:“说事前,还要先恭贺朱大人囊获顶仙丹。那我开门见山,平辽与东暻两国已然达成协定,我与四鼎楼川潮夫人也已经通过气,我想,朱庄主应该也已与川潮夫人商议过了。”
“自然,不然你也不可能站在这里。”
桎干赔了个笑,继续道:“庄主您放心,事成后,这栖客山庄,还是得跟您姓。那……依我们左丞相的吩咐,计划将于今夜展开最后阶段的行动,(诚诚恳恳)还望诸位能够鼎力相助。”
桐语殿本身就是平辽“阑轩居”底下的“八旗”之一,这次是奉命协助桎干行事。凤湖山庄的凤秋仪与青松山庄有仇怨,桎干答应,只要她愿助自己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晦祟会助她复仇。溟滓是因为紫庐山之事打回了栖客山庄的单子,算欠他个人情坐在了这。而至于朱捕桓和川潮夫人究竟商议了什么,又为何愿意与桎干合作,这暗地下的交易,与他愿用《沧浪经》换顶仙丹,是一个原由。
喏,望殿外瞧,这不就来了么。
殿内的人远远瞄见一人浑身黑,一人浑身红,各个抱着手臂像个大爷一样走来,身后还跟了不少人,看上去却不像是这一层的下手。
直到二人阔步迈进了大殿,扬首高调而来,众人这才知道,俩人是栖客山庄的现庄主与副庄主。黑的叫卢立飞,红的叫卢立腾。光从名字上听也知道,这俩人多半是兄弟。
卢立腾叉着腰伸着脖子往里走来,瞥了眼只看,瞅了眼凤秋仪:“呦,凤丫头也在这啊?”
凤秋仪挑了挑眉,不客气道:“本小姐劝你小心点自己的嘴。”
“脾气别这么冲嘛,还打算下个月拜访凤湖山庄,和你爹喝两壶呢!”卢立腾咧嘴笑笑,看见了尘笳与溟滓,眉眼瞬间上了淫色,“哎呦,想必这两位美人,就是尘笳大人和溟滓大人了吧?稀客稀客啊!”他看着一身灰黑的溟滓,想起自己大哥卢立飞也是一身黑,兀自打着那点不称他人之意的算盘,“溟滓大人只要想来,我栖客山庄随时欢迎!当然,要是能留下与我大哥——”
“立腾,不得对溟滓堂主无礼。”卢立飞遏住了他的话,转而看向朱捕桓,“朱大哥,我兄弟二人刚离开这山庄没几天,你便招来这些势力,(阴冷一笑)想干什么啊?”
卢立飞抱着胳膊,在殿内踱步,“我听说昨日的四鼎楼拍卖大会上,有人拿出了本《沧浪经》啊……啧啧啧,朱大哥,不会是你吧?”
朱捕桓给着他们冷眼冷语:“是不是我,与你二人何干?”
卢立飞:“朱捕桓,我奉劝你,别以为自己掩人耳目的那些伎俩能滴水不漏,也别以为你心里那点盘算我们真不清楚。你的人在秋棠坊闹出的动静,我们可一清二楚!”
朱捕桓:“(不屑一笑)知道了,又如何?”
卢立腾:“朱捕桓,你不会还以为你是当年的顶流高手吧?我兄弟二人联手封脉,哪那么容易让你冲破?”他面色一阴,声调陡然转冷,“顶仙丹,我劝你最好交出来,否则……”
他这话一出,跟着兄弟二人步入大殿的下手,纷纷拔剑将众人围起。而殿外那些弟子们见殿内动乱,纷纷拥在了殿外的石阶上,堵住卢立飞他们的退路。
“(嗤笑)呦,你当年那些下手还没死呢?心可真齐啊。”果然,卢立飞他带人来就不可能只带殿里这一些,殿外的人又把石阶上的人围了一层。
朱捕桓盯着卢立飞,沙哑着嗓子不紧不缓道:“顶仙丹,你们是不可能拿到的。我一手拉起来的栖客山庄,被你们两个杂种偷了去,我就算守不住它,我也不可能让你们拿得这么安稳。”
桎干觉得这事儿怕是不好善了,出言道:“卢庄主,我等皆是与朱大人达成合作,受邀而来,也算是客,这般是不是……”
“桎干你放心,他答应你的,我们一样能做到。”他搪塞了桎干,盯着朱捕桓,“看来你是真不愿意交出顶仙丹,那既然如此……”卢立飞咧嘴一笑,与卢立腾一齐释放出气场,周围的下手个个握紧了刀,准备随时砍上去。
溟滓撑着脑袋翘着腿,葱指一下一下敲在自己脸颊上,淡淡笑道:“卢庄主,拂雪堂欠朱大人一个人情,受朱大人之邀做客栖客山庄。庄主,三思。”
杀佰顺着她的话打了声响指,只听见大殿四周的窗户外金石摩擦声阵阵响动,条条锁链如蛛网一般蔓延缠缚,瞬息便将这大殿网了个死。
卢立飞眉头微皱,沉默几秒,又和卢立腾对了几眼,而后突然笑道:“哈哈哈哈,给诸位开个玩笑而已,诸位莫要当真。来者都是贵客,希望朱大哥没有怠慢各位。”说完他微微欠身,“立腾,我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