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一天一直待在边关,一来帮仙婆打打下手,二来看看赵昱与叶知行“打太极”,而叶知雁的行踪,他甩给了邵岭涯。
秋棠坊里坐着的邵岭涯时不时接过信鸽捎来的字条,又时不时的传出些字条。他发现叶知雁离开城关后的行踪基本正常,感觉毫无目的,没有与任何人接触,直到方才那封信,说他进了满芳楼。
而京枕桥,此刻正好在满芳楼。
满芳楼载歌曼舞,红袖盈香,推杯换盏,乐饮付琴响。这些对京枕桥早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他用折扇轻轻拨开那些伏上来挑逗的妓女,脚下没留神被台阶卡了一下,登时失了重心向台阶上栽去。
结果却是一脚悬空,被人一手托住胳膊稳住了身。他视线顺着那白玉凝脂的胳膊,一直抬到芸嫣那绯红的下睑上盛着双沉溺的双眸。这个人就像是站在了他前路的每一个拐点,总在迎着他一样。
“(笑)枕桥公子,走路可得小心着些。”芸嫣回身对老鸨道:“粱妈妈,劳烦您向张大少爷请个罪,就说我芸嫣,今儿不接别的客了。”说完,她牵住京枕桥的手,踱上了楼。
俩人在二楼的环形外廊慢了步子,芸嫣随手折了栏杆上的花枝,递给京枕桥,随口问道:“什么风把你吹这来了?”
“来找你的。”京枕桥笑道。
“找我?(笑)那我可当真是荣幸。”她微微侧首看着京枕桥,打趣他道:“找我做什么?是没人陪了,要我给你解个闷吗?”她没想到一向开惯的玩笑话,京枕桥这次却没回这玩笑,而是倚在了栏杆,幽幽叹了一声,徐徐道:“我也不知道……”
“昨个在四鼎楼瞧见你,就觉得你魂不守舍的,你也不肯说……”她侧身歪在栏杆上,看着京枕桥的侧脸,“我能问吗?”
京枕桥扫了她一眼,扫进了她眼睛里,又迅速挪开,嘴唇开着,却又是一缕风声。他用扇子抵着自己下巴,看着楼底下的载歌载舞,问道:“芸嫣,如果你是我,你想要什么?”
芸嫣愣了下,笑道:“你今个的话可真是奇怪……若我是你,我想要的和你想要的,就一定一样了么?”她转过身子背抵着栏杆,正好看见落在窗檐的信鸽。她顾了下左右,见无人注意后,立马取下信掠了一眼,转而回来对京枕桥压低声音道:“邵大人要我找个人,叶知雁,可我不认得。”
京枕桥回了回神,“叶知雁?就是昨日在龙鼎楼和我说话那位。”
“(思索)那位?没瞧见他进来过啊……”芸嫣看他盯着自己,“你认得他对吧?走,帮我一起层层间间的找。”
“哎哎……(比划)我这样子,不合适吧?”
芸嫣想了想,嫣然一笑,“确实不合适。”她把京枕桥拉到间空房 ,准备给他扮成小厮模样。可芸嫣发现,京枕桥这身段和那张脸,生来就是大家公子的样,就像是皇上穿了太监的衣裳,怎么看都别扭。
芸嫣最后没法子,只能软磨硬泡的让他同意了自己在他脸上动手脚。芸嫣那花惯了山水江海松鹤的手,给人美妆还得心应手,但头一次要给人画丑,最后只能三花鼻子四花眼的给京枕桥把妆呼脸上。
京枕桥非要欣赏芸嫣的手笔,可后者把京枕桥先把自己给宰了,死活不肯他看铜镜,边扯边拽把他弄出了房间。
芸嫣拍了拍手,待一婢女端盘盛酒而来,接过后开始一间一间叩门,打着老鸨问呼客人的由头,带着京枕桥进去找人。
大堂的歌舞换了一首又一首,门两侧的客官进进出出,女子们接待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可芸嫣跟京枕桥那边居然一无所获,最后把整个“满芳楼”都翻了个遍,愣生连叶知雁一根毛也没瞅见。
芸嫣带着他回了那间空房,关上门第一声便是哀叹,自顾自道:“哪只燕子传的消息……”她抱怨完,抬眼瞅见京枕桥那张花脸后,又忍俊不禁,忙帮他端了盆水,拿了干巾,沾湿刚想帮他擦去妆容,忽然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眼神里一种从心底翻上来的防线,把持着他们间的距离。
芸嫣垂了眸子,抖着手里的湿巾,这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合适,便伸出手递给了他:“你自己来。”
京枕桥没说一句话,整个屋子里仅剩了水珠砸破水面的声,与他们二人宁静又些许紊乱的鼻息。京枕桥把毛巾拧干,叠成四方搭在了面盆沿,只留下声“走了”跟半开门缝里的背影。
可就在京枕桥准备关门的时候,他突然从外廊里走过的俩人口中听到几个零零碎碎的话语,而其中就包括“紫阳心决”四个字。京枕桥眉头一蹙,回头和同样蹙眉的芸嫣对了一眼,二人都未来得及开口,整个楼突然猛地震晃。
满芳楼前是一条横道,横道这边是楼阁,那边便是河塘,街道上的行人耳边突然就是身后那满芳楼里传来的一阵轰隆。
一条条乌黑的锁链像条条蟒蛇一般洞钻着那满芳楼,捅穿窗户墙壁又一转绞了进去。行人们抬头望去,发现那楼顶上站着俩人,左边黑袍人,托着手掌,锁链随着他手掌缓缓上移而动。右边是个红衣姑娘,手臂一甩,飞镖携着风火在空中转了个弯,直直刺进了楼内。
又“轰”一声,火光炸裂,滚烫的气浪将行人掀翻在地。
京枕桥拉着芸嫣,基本上是被火浪拖着屁股飞出来的, 二人稳稳落在地面,回身看向满芳楼,只见条条锁链在楼内火浪中汇集,“砰”一声戳裂了楼顶,而后向两边一劈,瞬间将这个楼分成了两半。
而楼顶上那本该伫立的桎干与凤秋仪,已然没了踪影。
芸嫣从手腕上取下个袖珍哨子,抿着唇吹出奇怪的声音,可却久久等不到回应,她向后退了两步,面露惶恐,急问道:“邵大人在哪?快带我去!”
……
天被烧红直至成了黑色,云已经难以辨别了。
一只金燕站在高处,俯视着这一片的江湖势力。这金燕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在雁回客栈因为“沉沙雁”睡了个大觉的吴博,此次也被邵岭涯调到了衙州。
他在左边扫视了半天,正准备扫扫那右边,头一转,黑布头套一网,让他眼前本就漆黑的夜晚,黑上加黑……
眼前再次出现光明的时候,已经身在一黑屋中,烛光微弱的弥亮着。吴博感受到肩膀被人按压着,手脚都被捆绑了起来,余光扫向周围,发现被一双双腿脚围起。
他瞄向前方,只瞧见地上一只着高跟黑锦云纹鞋,露出白玉般的足面在昏沉的烛光里中格外吸睛。他费劲巴拉的抬着脑袋,脖子后面挤出条条沟壑,眼皮子抬得都快塞进了眼眶,见另一只脚悬在空中,再往上是翘着的右膝顶起的墨色长裙。
他一垂脑袋,算是喘了口气:“你们是谁?”
溟滓用剑鞘挑开他头发:“居然是只金燕。”
男子扭晃着身子,试图挣脱,结果屁股盘被人给了一脚,瞬间老实了些,“你们也别费力气,反正我什么也不可能说,要杀要剐,随你们处置!”
“我还没想好问什么呢。”溟滓估计是右腿翘麻了,上下颠倒,把左腿翘了起来,“算了,不问了。就劳你在这待上几天吧。”
溟滓起身行至桌边,“杀佰,给他松绑,请他入座吧。”
吴博:“?”他稀里糊涂地被杀佰松了绑,坐上了椅子,他这才看清屋子的角落里有个“晦祟”的黑鬼。那黑鬼看了眼吴博,对溟滓道:“溟滓堂主,巡燕的探子,不如杀了的好。”
溟滓倒着茶水,眉梢轻挑,瞟他一眼。黑鬼哑了火,抱着胳膊扭过头去,弱声道:“您说不杀就不杀吧。”
溟滓把茶水递到吴博手里,可他却瞪着铜铃大眼不肯接,谁知道她是不是早已经在杯子里下好了毒。
“喝吧,没下毒。”溟滓像是知道他心里那点嘀咕,把茶水搁在他坐着的椅子旁的茶几上,“你要是不想在这安稳待着,(突然寒声)就滚出去。”
溟滓后半句明显加重了语气。吴博本还满心疑窦地取过茶水,想着反正横竖都是死,就算有茶里毒,也不至于上路前干着嗓子。结果下唇刚碰到茶沿,就被溟滓一句话吓得把水抖了出去。
溟滓垂着眸子扫了眼他,又嫌弃又想笑:“没说你。”转而瞥向那鬼头,“或者……杀了你,量他桎干也不敢说什么。”
那黑鬼咽了口唾沫,不自觉的又往角落里退了退,发现已经抵住了墙角。
溟滓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闪烁的火光与乱糟糟向着一侧跑去的人影。吴博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外面,眉头慢慢的皱成了倒“八”字。他很急,城内动乱他却没法通知邵岭涯。
“外面的动乱已经开始了,在我这,会安全些。”溟滓没看他,只是淡淡道,然后觑了眼墙角的黑鬼,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自己走。
……
“我和芸嫣找遍了,没他人。”京枕桥拿着干巾擦去颚下挂着的水珠,看了眼铜镜,见自己没什么大问题,把干巾扔在盆里,一屁股坐下了。
“不用找了,(暗暗咬牙)就是把满芳楼翻个底朝天你们也找不到他。”
邵岭涯现在也没心情管叶知雁的行踪了,满脑子都是刚刚芸嫣带来的消息——燕子们损失惨重。他擦着手上的血,把布子攥在手中,冷冷睨了眼地上躺着的金燕。断送这只金燕性命的,正是他邵岭涯。
京枕桥顺着他的视线瞅了那地上躺着的金燕一眼,血把周遭一片浸满了血,殷得发黑,耳朵上那金燕坠也染了些血。京枕桥觉得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发现赫然是自己当初在康星城见芸嫣那晚,看到的那另一位金燕。
芸嫣:“大人别着急,我已经派手下的人去查了。”
邵岭涯:“还查?我调来衙州三只金燕,一个死了,一个丢了,就剩个你还站在我这,你还去查?!”
芸嫣一听,赶忙单膝跪在地上。
邵岭涯脸跟挂上一层霾一样,半晌后叹道:“(叹息)被自己的金燕摆了,叶知雁根本不在满芳楼,有人挖了坑,就等我们往里跳。”而更糟糕的是,衙州的燕子,因为一个叛徒的出现,藏匿点基本都被暗中捣毁,如今邵岭涯在衙州,相当于又瞎又聋。
邵岭涯望向窗外,攒眉蹙额。这衙州城近日各地本就不太平,四鼎楼能把各方势力聚在一起,如今放了出去,那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担忧又惆怅,“今夜这要是再有个什么东西炸出来,整个城可就真乱成一锅粥了。”
京枕桥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接着话道:“刚刚在满芳楼,我听人口中道出了‘紫阳心诀’。”
邵岭涯眼神一滞,脑子里电光火石间把几个零散的信息串联了起来。
京枕桥与叶知雁曾在紫庐山与自己合作。如果换一个角度,不是叶知雁与京枕桥合作拿到的《紫阳心诀》,而是叶知雁就是去帮京枕桥拿《紫阳心诀》的呢?
四鼎楼的拍卖今日举行,各地杂七杂八的江湖势力全部在这衙州。城内仅仅只是一部分,城外一定还有各方势力的人,随时准备烧杀抢夺。《紫阳心诀》与《沧浪经》是平级的稀世功法,如果将紫阳心诀的消息报出去,那他们几个人将会成为所有人的猎物,被顷刻间绞死。
可对方费尽心思就为了他们几个?不值当也不至于吧?但如果目标并不是他们……
今夜燕子们基本覆灭,没了燕子,城中各地什么情况他们将一无所知,有任何消息的散播与行动的进行,他们也没法提前遏止。
那如果有人在城中散播消息,道紫阳心诀在不在他们这,而是在四方城关呢?要这么看,叶知雁与京枕桥在紫庐山合作,白日还跑了趟城关,如今反倒成了造谣生事的佐证。
城关的守军并不多,四家军也还未恢复元气,要真如猜想的这样,那对萧宋现在的军力无异于雪上加霜,而平辽就在渠江北岸虎视眈眈。
邵岭涯自己转着轱辘到窗前向外望着,整个城内的火光如竹笼里的蛇一样乱七八糟纠缠不清。他转了轮椅对京枕桥道:“枕桥兄,《紫阳心诀》残卷还在你那吧?”他见对方点了头,“麻烦了,托住他们!”
京枕桥应了声,转身时发现好些天不和他说话的沈付情,坐立不安了半天,突然有了想开口的意思。她悄睃了芸嫣一眼,而后对着京枕桥没什么太好气道:“别死外面……”
京枕桥眉梢自己跳了一下,而后他冲她笑道:“放心吧……”说完便翻窗而出。
邵岭涯随后让芸嫣跟着京枕桥的后脚跑趟东城关,心里权衡片刻,还是对沈付情道:“沈姑娘,邵某恳请姑娘劳个腿跑趟城北给通个信,就说城中动乱,请宁王迅速整军镇压。事关重大,万不得已,请姑娘出手相助。”他见沈付情应下,补了句道:“姑娘安危千万重,一定小心,否则日后,邵某无颜再面对枕桥兄。”
沈付情摆摆手,抄起琴奔出了门去。邵岭涯看着那夹了缕风没完全合上的门,对着里间不明所以亦不知所措的韩书良道:“小韩,老安应该还在楼底下喝酒,你去让他跑趟西城关。”他见韩书良迷迷糊糊应下来,又补充道:“就说是你扶玦兄吩咐的!”
与此同时,身在城北军营里的江楚正帮仙婆打着零碎的活,刚刚还因为帮仙婆配错了药挨了她半句柔骂。他补正错误之时,忽然听到医营外头阵阵嘈杂,他拨帘而出,瞧见军营里的将士被召集结,整装待发。
他随手拽住个赶着集结的小兵问了两句,才知道是上头说城内正在动乱,需要出兵镇压。江楚愣在门口,要是真城内动乱,燕子都还没给他来信,怎么城关倒先听到了风声?
他打了仙婆招呼,轻功赶着风落下了秋棠坊,正好踩着安求客他们离开的后脚,撞上了韩书良。韩书良揣着手瞧见他,忙招呼道:“扶玦兄!出事了!”江楚拍了拍他胳膊,和他一起踱上楼去,推开门就瞧见地上躺着的死尸,还有忧心忡忡的邵岭涯。
邵岭涯三言两语就道清了事情,江楚杵在那捻着手指默不作声,片刻后,他视线穿过韩书良,盯住了里间摆在桌案上的那把黑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