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京就在衙州南边,正常速度,该是三天路程就能到。进临京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的点。江楚很有些年月没回过京城了,上次还是七年前,如今这乍一下,发现京城竟是街道都比别处的都宽上不少。
往日还依稀的车家炭、张家酒店、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什么的,如今竟还能看到店面。过孙记羊正店,外面依旧挂着那栀子灯,说明他那有陪酒妓女的特色照例还在。
江楚有些唏嘘,都说时隔境迁,可他发现京城景色大致依旧,唯他自己物是人非。
王上要他们明早再到,他们现在也那个进宫的必要。江楚他家府邸就在内城,他却跟不仅宫的赵昱住在了客栈。
——皇宫
明儿大早,鸡都不知道睡没睡醒,江楚就跟着赵昱进了宫。这宫深墙高,压得江楚有些难受。他不知道是不是赵昱也跟他一个感觉,因为他今儿出奇的安静。
江楚老远就眺见左右掖门外,文武百官穿着该穿的官府,红的紫的绿的啥的,糖葫芦串似的排了好几排。反倒是自己一身常服跟他们格格不入。
他有些出神,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以前也和他们一样,侯在门外等着上朝。
他停了步子,在自己身前比划了比划,又看着那百官比划了比划,什么都没说,但赵昱大概知道他什么意思,便自己上前去了。
江楚抱着胳膊望着赵昱向前走去,那百官见他,皆是作揖一拜。江楚发现,单单这一个动作,竟能大致将他们分个大概——站赵昱的,和不站赵昱的。
但不管是不是赵昱的党羽,总基本上是一块拱手欠身的,但唯独一个人,在所有人都拜下去后,仍是挺着胸,满脸不屑与轻鄙,抄了抄袖子,很是勉强的一拜。
江楚看那人衣着,大紫官袍,细节啥的也看不清,但凭此举止,想必其身份也无他,宰相王剡是也。
赵昱当是回拜,并没有说什么。江楚盯着王剡,眯细了眼,随后挪开视线,在百官里找着人。他在找庞真节,但来来回回四五遍都没看见,他估摸着多半是在牢里等候发落了。
鞭声一响,百官呼啦呼啦的就往里进。江楚想着自己一没官职二没关系,实在是没理由凑这个热闹也往里跑,想着在原地等着早朝完事儿再说。
他没成想来了个人问自己是不是黎公子,得到肯定后竟引着他一起进了门。他还以为自己穿着身常服也得进那大殿听政,结果……
他跟个傻子一样站在殿外面,听着王上跟一众大臣在里面叭叭。他到还真正儿八经的听了一会。大事儿无外乎渠江关失守,倒也不奇怪赵昱一个亲王也被召了回来。小事儿呢,是各地报上来的些民生。
江楚听着那些官员说着一些情况,他这个常年在外面飘荡的人,自然知道那官员嘴里的话,十句能有八九句都是假的。他想了想宋里说的话,现在竟体味到几分道理。
他这是头一回站在殿外听政,当然他也没站在殿内听过。但他觉得没什么新鲜神奇的,他只觉得赵晃的声音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听过。
他站累了,后背往那朱门上一靠,千没想到万没料到,这门跟个半老不死的骨头一样,竟然往里面倚了那么几寸,“咔吱”一声动静。
他整个身子都顿在了朱门上,就听见殿内突然一阵子安静,过了那么几秒才再次有了声响。
江楚捎捎鼻子,倒是没怎么在乎,抬眼瞧见门外那全副武装的守军死死盯着自己,自己微微昂起下巴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竟把那人目光逼了回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楚总算是听到了退朝这俩字儿。他倚着大理石花雕栏杆,伸了伸腰,万没想到这赵晃又多整了一出——他要经筵。
可更让江楚没想到的是,赵晃又派人叫上了他。这又是要被迫听政的,又是要被迫听课的,江楚真不明白赵晃叫他来是想见他,还是想折磨他。
江楚跟在一堆高级官员屁股后面,以为会到个正儿八经庄严肃重的大殿里。他是万没想到,赵昱挑了宫里的一小片园林,让大臣们席地而坐。竹林,溪水,栖鸟,假山,还有开的挺不错的花……
江楚照例往远了站,偷偷瞄了赵晃一眼。发现这皇上比他想的要年轻,感觉应当是与自己相仿。大体一看,总感觉这皇上不像是有脾气的人,举止间都流露着文气。
赵晃半坐半睡地靠在一不大不小的石头旁,曲起的手臂抵着脑袋构成了个三角形,很有兴致的等着讲官开嗓。
就乍一眼这么看,江楚觉得也许赵昱做皇帝确实比赵晃更合适。
他扫了眼那些讲官,发现那些讲官一个个儿的都紧张的要命,手不时摩擦着大胯侧的衣服,要么就滚滚喉咙。
江楚不在意这些细节,他只想知道赵晃为什么要见自己。他本以为这经筵不过又是耗他时间的无聊事情。但他没想到,赵晃比他以为的要有意思,要有意思的多。
你以为这些讲官为昂首挺胸高讲什么儒家经文,高谈什么君贤臣忠?屁!这群讲官讲的跟这些一点儿也不沾边。
他们一个个结结巴巴地讲着史书上那些君不仁,臣不义,子弑父的事情,还有什么兄弟间的勾心斗角,互相残杀,或是惨绝人寰的战争,听得底下那几个大臣是一愣一愣的。
料是那群讲官讲多了慷慨激昂的正与善,仁与义,涕与孝,怎么也想不到有天会讲这些东西,倒也难怪他们方才一个个的那般模样。
而最要他们命的是,他们已经尽量闪开了那些细节,用极简练的语言去梗概。万料不到赵晃翘着嘴角,满眼和善的对着他们道:“详细说说。”
江楚嘴角也不自觉的翘起来了。他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或许如今坐在金銮宝座上的是赵晃而不是他赵昱,不单单是因为先王喜欢赵晃或是不喜欢赵昱。
这个人,恐怕远没表面这般简单。
讲官扭扭捏捏磕磕巴巴的可算是讲完了。江楚以为今儿这经筵就到此结束了,没成想赵晃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又讲了个故事——烛影斧声。赵晃只是随口谈了几句,不跟说书先生一样绘声绘色,而后挥了挥绣着金龙的袖袍,让大臣们去了,唯独叫住了赵昱。
他让身旁的人端过来一金盏,亲自为赵昱斟了杯酒,端到赵昱面前,见赵昱欠身拱手对着一拜,而后接过了酒,拍拍他肩膀,“皇兄,渠江关失守,朕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朕不怪你。”
赵昱手一顿,而后退开一步,饮尽再拜,搁了酒盏转身离去。江楚扫了他一眼,发现赵昱面色竟有些难看。
现在这儿只剩了赵晃跟江楚。哦,还有旁边一直欠着身子的老太监跟几个仆从。
赵晃抄了抄袖子,又走回刚才坐的地方,几乎摆出了同样的姿势,看了眼江楚,在身前轻轻一比划,示意他往近处坐。
江楚往前几步,抄起下裳准备叩拜,没成想赵晃止住了他,
“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拜拜得了,免跪。”
江楚怔了怔,把那半曲下去的腿儿又直了起来,欠身拜道:“草民拜见王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扬声)嗯,可不兴活那么久,那成老妖怪了不是。”赵晃看向了一旁的朱公公,“朱公公觉得朕说的,可有几番道理?”
“(转身对着赵晃)老奴粗鄙,不懂这道啊理啊的。老奴只知道,王上福寿绵延,万寿无疆,与天同齐。”
江楚前一秒还因赵晃那玩笑话微愣,可后一秒就觉得他这话还有几声弦外之音。
他直起身,看向赵晃,眉头却突然微皱。他发现方才在老远看着赵晃文柔,可近了一看,赵晃有两处让他惊诧。
这第一是眉心,江楚发现他眉心居然透着股俯临众生的帝王之威。这第二是他的眼睛,江楚生平头一次觉得一人的眼睛让他有种犹如万仞高山深不见底的感觉,而这双眼更意味着,赵晃有着令他胆寒的城府。
其实之前江楚一直好奇,为什么先帝把太子之位给了他人口中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子,凭借赵昱的本事,居然夺不回这位子。
今日他看见了赵晃,算是明白了,他赵昱能从这种人手里夺来位子才怪了!
江楚这么多年,看着刀剑从自己眼前擦过都不怕,偏偏今日感到了一瞬的惊寒。他对赵晃,越来越感兴趣了。
“黎长洪大将军,正二品上柱国,儿子倒成了自己口里的草民。”赵晃看着他,笑了笑,“你与朕不该是君民关系,暂按君臣相论。”
“坐吧。朕第一次正式见你,地方随意了些,你别介意。”
江楚在脑子里把这“正式”两个字嚼巴了嚼巴,一时没品出什么别的味儿,抄起下裳规规矩矩地席地而坐,上身微欠道:“微臣不敢。”
“觉得这宫里怎么样?”
“风随人主,臣气血通畅。”
赵晃嘴角很是有些意思的一笑,点了点头:“殿外听政,林中经筵,来和朕说说吧,你有什么感受?”
朱公公在旁边听着王上这温温柔柔客客气气的话,可他总觉着儿王上这是要找个理由宰了这黎江楚。无官无职你妄论国政,王上想借此杀你个头,并不过分。
江楚心里有些无奈,收了收下巴前倾道:“王上听到的,便是臣感受到的。王上没听到的,臣不敢揣测。”
赵晃稍稍坐起了身子,看了眼朱公公,对着他又把下巴向着江楚的方向扬了扬。朱公公立马会意,从仆从那一直一直托着的方盘中取了酒盏,端起酒壶斟了盏,迈着碎步子端到江楚身前。
江楚起身前倾,双手接过,对着赵晃道了声谢。他掩起袖子准备饮酒,唇没有碰杯盏,准备悬空往里倒,耳边却听赵晃突然问道:“这世人都说,宁王比朕更适合做这皇帝。今日朕与宁王你都见了,你觉得呢?”
这话就跟炸雷一样把一旁的朱公公都轰的有些耳晕目眩。江楚苦涩一笑,缓缓把杯子从面前放了下去。
他真怀疑赵晃是奔着他命来的。
这问题你向着赵晃,让他开心了,他却可以定你个阿谀谄媚;向着赵昱,让他不满意了,又完全可以定你的忤逆不忠的罪名。
这他奶奶滴就是个送命题。
“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王上较宁王如何,臣说了不算,天下百姓说了算。但若王上真要臣一个答复……”江楚想了想,“宁王镇边关,王上坐京城,则家国无忧。”
朱公公替江楚呼了口气。这看似两不得罪的屁话,却表面肯定宁王的才能,暗里肯定赵晃帝位,既不谄媚也不触忤。
赵晃阖眸点了点头,睁开眼颇一番慈眉善目似的看着他,“把酒喝了然后……从哪来,便回哪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