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棠坊外,宋里蹲坐在墙根,嘴里叨着随手拔的狗尾巴草。那位少侠跨出秋棠坊,眉眼一偏正好看见了他,便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宋里瞟了他一眼,发现斗笠下的少年头发披散,在后背处束成了一根长辫,长眉平缓,眼里带花,一身质朴,却干净利索。
宋里冲他笑了下,道了声:“少侠。”
“我叫季平尘。”季平尘把自己随身的剑靠在墙上,“怎么坐在这?”
“(笑了笑)嗨……早上得罪了那小爷,听说他爹在京中刑部做官,坊主把我骂了一顿,我这一月,白干……”
“呃……抱歉。”
“(摆摆手)和你没关系。就是早上没得罪那小爷,他们也变着法扣工钱,习惯了。”
“既然如此,我看你这里的工作,可能也挣不了多少钱,怎么不换个地方?”
宋里歪歪头看了他一会,而后把脑袋扭回来道:“换个地方?我这种能去哪干?跑来跑去,可能跑到最后什么都没了,人家不挑我的就算不错了。我们这种,只为生活,没那些能让我们再挑三拣四的了。”
季平尘:“……”
“我这还算好的了……我之前还见过一个人,文化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却跟我干一样的活。”宋里又拔了根草,“都说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读完还是一样来讨生计,你说这世道怎么了?”
有人生来就富贵,有人生来就遭罪。有人生来只能被世界抵触,却有人生来就可以拒绝世界。
江楚回秋棠坊时,发现坊外有官吏带着两个下手,手里端着纸笔,在问着院墙边蹲坐着的两个少年什么。再近点不难发现,这像极了以前的采诗,是朝堂上新下的政令。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
宋里挥挥手遣发走了那官吏,季平尘瞧见走过来的黎江楚,起身和宋里做了个别,压了压兜里边沿,和江楚错身而过。宋里上下打量了江楚衣着,连忙一拍屁股就准备起身弯腰,嘴里熟练道:“呦,客官!坊里瞧瞧?我们有……”
江楚“我就落脚贵坊。”
宋里一听,嘿嘿一笑,又蹲坐了回去。
“在这儿干多久了?”
“快一年了。”
江楚点点头,“打算继续干下去?”
“干呗,不干能去哪……”少年把背靠在墙上,“刚才那少侠也问过我。别的路,不是没想过,我爹娘一直想让我好好念书,然后当个官。但家里穷,书都是我爹了打猎,回来换了别人折角缺页的老黄本,字儿都看不清。考了四五次,连乡里的都考不出去,还把家里考了个叮啷咣当响,我还学个啥劲?”
宋里又薅起一根草:“再说了,我也不想当官,当官的有几个好的?我可不想跟他们穿一条裤子。我就想等哪天我也捡着本秘籍,我闯荡江湖去!”少年说到此处,把嘴里的狗尾巴草一把拔出摔在地上,还想说什么,见不远处来了个客官,又立马起身笑迎了上去
江楚盯着他背影看了几秒,转身便进了坊。他坐在小船上一阵漂,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到些消息——四鼎楼拍卖会。他回了定的屋子,看了眼仙婆又看了眼备考的韩书良,决意把邵岭涯推出屋子,直到一处空旷静谧的角落,确定了四下没人后。
江楚胳膊肘搭在邵岭涯靠背上问道:“广纳四海,鼎宝而升。说说吧……”
邵岭涯:“看来大人已经听闻‘四鼎楼’的动静了。”
说到这在衙州屹立了很多年的“四鼎楼”,平日说白了就是个规模超大的酒楼,但每年夏季四鼎楼都会举办场拍卖,拍卖的东西都是从四海捞来的宝贝,况且拍卖会上的东西有时候远不止什么乱七八糟的武功秘籍,因此这种大规模拍卖会每年都会吸引不少势力的目光。
这“四鼎楼”说是干拍卖行当的,但也是江湖一方势力,就是江湖上部分顶流势力,也不愿轻易招惹,只因它身后还有一座更大的靠山。
邵岭涯:“四鼎楼那一年一度的拍卖也快到了,应该就是过一阵子的事。而且听说,这次他们又捞回不少宝贝。而且据小道消息,可能还有……顶仙丹。”
“(喃喃)顶仙丹……这东西,烫手山芋啊。”江楚摩挲着下巴,“舍弃他们没把握拥有的东西,祸水东引,从而得再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真是高明。”
江楚曾经自顾自吐槽过江湖上这些奇奇怪怪的丹药。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能花一生精力去研究这东西。这江湖丹药很多起初根本没有材料配方,也不知道是哪些白胡子道士坐在丹炉前,左抓一把右拿一堆的塞进那五个锅大的炉子可劲烧。
首先,你不知道能不能烧个东西出来,其次,就算烧出个东西来了,你压根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江楚很好奇这些炼丹的,到底是身边有一堆不怕死的人帮他们试药,还是他们本身就不怕死,自个儿尝个鲜。运气好的,名闻江湖,各大势力向你求药,甚至愿意护你养你;运气不好,那不好意思,俩腿儿一蹬你这辈子也就过去了,下辈子从头再来也未必不是个好汉。
所以在江楚眼里,炼丹的制毒的,都是疯子。
邵岭涯:“麻烦的不是这顶仙丹,问题是它引来的势力。‘阑轩居’下的‘八旗’,来的已经不止第八旗‘晦祟’了,还有第三旗‘桐语’。”邵岭涯看江楚面无表情,就跟没听他说话一样,“而且不止‘桐语’。我的眼线还发现了凤湖山庄的人。”
江楚微微皱了眉,挺起的胸膛突然一松气,沉了下去,双手扶着轮椅背,平起宽肩,把邵岭涯往回推。邵岭涯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在乎,又偏偏脑袋低声道:“顶仙丹可不是山上石头一抓一把,那些几十年没个动静的江湖老妖怪们,说不定也盯着这东西。”
“你说这个做什么?你也想去竞争竞争?咱有那资本去争吗?”
邵岭涯抿了抿嘴,手背拍着手心道“这问题是,就怕这东西落在我们敌方势力的手里,现在政局本就不明,各方立场不确定,这东西落到谁手里可能都对我们不利!”
“那也没办法啊,咱鸡零狗碎的,也拿不出什么。你要是真不放心,不如托枕桥去看看,借这次拍卖会看看,到底哪些势力蠢蠢欲动。”
“他?这么大个秋棠坊都不够他逛的,人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哦对大人,上次在饶城您看见的杜万材,还有我说的玄姑山南麓堤坝决堤的事情,可能有别的猫腻。”
江楚敲着他轮椅靠背一言不发,等着他下文。
“那边我也派人查了查,堤坝决堤可能不是天灾所致,而是人为。玄姑山北麓的瑶天池,借着南麓决堤的理由,扩大船队建造,好像还有明确的工期……”
江楚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不知道那边又是什么幺蛾子。
“还有,您那把剑,我让人给您拿来了,就在屋子里装在剑盒里。”
“哪把?”
“黑的。”
“你还帮我留着呢?”
“(语重心长)大人,东海五座雷山锻出来的神兵利器啊!你知不知道就是当年‘极意宗’去寻也没寻到啊,您怎么一点都不当回事儿呢?”
“‘琨霜’我都扔了,它有什么我好在乎的?不都是剑,结不结实罢了。”
“得得得,我不跟您说!您境界高,什么都不稀罕,要是给我哎哎哎——”邵岭涯话没说完,才发现已经到了房间门口。而江楚不想多走那几步的劲,脚对着轮椅屁股一蹬,蓦然松手,邵岭涯直接就这么送着滑了进去。
江楚俩手相错拍了拍,突然见这廊道上走过来两排人,让出了窄窄的一条道儿,把他夹在中间。看着行装,竟然是宫里的人。
江楚抬眼望着那头欠着身子缓缓走来的人,光看装束就知道是个太监。那太监走到两人面前,微微抬头笑道:“老奴是王上身边的朱公公,见过黎公子。”
江楚怔了一下,发现这公公居然有些面熟,他在片刻间挖了挖回忆,这才记起七年前自己夜刺长乐殿,这老公公也在场!
怎么七年了这东西还活着?
江楚作揖回礼道:“见过朱公公。”
朱公公对着江楚又是一笑,嘴角有些臃肿塌拉的肉挤兑在一起:“老奴奉王上旨意,来衙州召宁王回京,并请黎公子一并进京面圣。”他侧开身子,“宁王殿下已经准备动身,公子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