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坊,便是纵横交错的街坊小巷,白墙黑瓦刻写着千年的沧桑,青石板路积着青苔,酒肆店铺前的两三石阶流着古韵,低头便能看到。
街巷两侧的楼阁间连着花卷红布,高低交错,庇荫着来往的百姓。旗子下的串串灯笼排挂在路边,门外的绿植与楼上朱户下悬蔓的吊兰辉映,早茶糕点就这说书声一同飘入耳朵,倾诉着当地人的故事。
两侧的茶铺飘溢着清香,锅里的棕黑的茶叶蛋也已经在汤水里翻滚,偶有妇人踏出门来在渠沟里倒着水,不时提醒早起在屋外野的孩子小心看路。
要么四处奔波,要么军营过活,现在这番祥和景象,反倒是有些虚幻不实之感。
江楚“好久没见到这种祥和景象了。”
仙婆用扇子拍了拍他胳膊,“你在外七年,少见了这景象?”
“要不是有事在身,要不就伶仃一人,哪像现在身边有个亲人。”
仙婆愣了一下,心里倏忽暖过。她笑道:“跟我逛有啥意思……什么时候找个喜欢的姑娘陪你逛?”
“您又来了……”
“那不是关心你嘛!要是八竿子跟我打不着,我才不操这心呢!”
“您怎么不操操您自己的心?(歪歪头)这么多年没想着再嫁一个?”
“嫁人做什么?婆子我一个人好着呢!”
“您看,我一个人也挺好的啊……”
“你?你一个人挺好?”
“昂。”
“那那个姓南的妮子呢?(挤眼一笑)不想追回来了?”
“……”
仙婆见他不作声了,得意地拉着他拐进了一家早餐铺子。江楚要了几屉包子与几张胡饼,听仙婆说自己早上不愿吃这些,便又要了两碗白粥,统统装食盒带走。结账的时候店家说出钱数,江楚想都没想就要掏银子。仙婆在旁边皱了眉头,压住江楚胳膊,问店家道:“您家这包子胡饼白粥怎么这么贵?”
“(嘿嘿一笑)这位姐,看样子,是不是有段日子不在市井转悠了?”
仙婆一想,他说的确实对,自己几个月一直在上饶城关,现在什么行情确实不清楚。但她怕对方看江楚一身行头,逮着当猪宰,仍是道:“我从别家转悠过来的,可都比您这便宜。”
“嗨呦大姐,您可别说笑了。您出门出门左转然后直走,前面那条巷子还有三四家,不行您出门直接直行,对街应该还有几家,您去问问。我敢跟您打包票,不是跟我这一个价,就是比我这还贵!”
“怎么说?”
“您不知道吗?”那店家左右看看,压低了声,“自打二月定军关被打了下来,现在国库粮仓早就比不上从前了,再加上这跟平辽还在打仗,朝廷根本拨不出那么多粮食给军队,那这粮食从哪来?”
店家话说到这,江楚跟仙婆肚子里都已经明白了,但那店家继续道,
“白面现在可比以前贵多了。再说,我们这地儿产粮有一半靠着婺州。结果前一阵子婺州大旱,现在还闹着粮荒呢!这米我可是不好买喽。”店家把食盒拎起来递给江楚,“再往前一阵,皇上贬黜了婺州知州,任命前些年的中举的一进士出任。不过你说那人对不起头上的乌纱帽吧,他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可你说他对得起,他又把当地的米价抬了上去。你说这……”
店家突然止住了话,总觉得这些话不该是这他一介草民能说的,连忙接过江楚递来的钱,在手里一文文数着,见一分不少,笑道:“今儿这事,您二位就当屁放了吧,慢走了您嘞!”
抚州劣币刚有个歇头,婺州又闹了粮荒,这萧宋真是天灾人祸凑一起,硬生生拼出个流年不利。
江楚出了门,从食盒里抓出个包子含嘴里,把食盒递给仙婆:“辛苦您带回去,我跑趟城关。”
“哎你……看路啊!”
江楚脚底抹油,没一会就穿过了城巷,打老远一望,两层城楼飞檐高脊,在块块砌垒的石砖城墙上驻望渠江汤汤。
城关像个螃蟹一样盘在那里,再往内的军营,一时间堆满了人,都快挤不开了。除了衙州城本来的守军,剩下的四家将士,现在用“散兵游勇”形容也并不过分了。
伤的残的堆满军营,瘸着的躺着的来来回回,穿插在满脸菜色的宁王与几个将军之间。赵昱正忙着审讯驻守渠江关关东的将士,一个个排查所有嫌疑人。他们几个围在那里,没受伤的有嫌人士腿脚利索,几步走来受了几句审,又麻溜回去了;有伤的被人搀来抬来,也挨了几句审,又被人抬走了。
江楚从他们身边走过,上了城墙,望着北面汤汤渠江,跟那座铺满尸体,被火器炸毁的跨江石桥。
“咳……”
江楚听着有人清了声嗓子,转头看是柳琰玉。他那左半边胳膊缠着纱布,胸口处还有殷出的暗红色。
“不知道还以为你伤着嗓子了呢。”
柳琰玉一撇嘴,抬起脚来象征性的踹向江楚,“你咋就这么欠呢?”
江楚冲他一笑,倚着垛墙望着北面。
“不过说真的……这次要不是你帮我,我可能真就死那了。谢了。”
江楚偏头看着他,十几年了,他头一次发现这头倔驴还会谢人。他没有再说话,面色上什么都看不出。柳琰玉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打破沉默。他发现身边的这个人已经变得他有些不认识了,陌生里带着不多的熟悉。小时候是光着屁股扒轱辘的,现在却连对方半点心思都揣不透了。
“黄仙婆在你那是吧?”他见江楚点了头,“我爹那伤差不多了,等有时间再麻烦仙婆给他看看,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仙婆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昨天奔了一天,让她歇歇吧……武叔他们呢?”
“小爷我都没事儿,他们平安着呢……诶我多一嘴,黄仙婆和你什么关系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晚娘呢。”
江楚侧过身子来看着他,淡淡道:“我和她,其实没什么关系。但她是我亲人,很多年前就是了。”
底下的军营中突然传来争吵声,二人寻声瞧过去,是叶知行和赵昱发生了些口角,但听不清吵的什么。
柳琰玉:“渠江关东边一直是叶伯守着,基本上也都是他的人。昨夜打关东闸门出的问题,他恐怕也难脱王爷眼里的嫌。”
江楚听着他的话,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赵昱身上。徐诚斋把自己烧死前愣是不肯交代同谋,这四家军里还不知道有几个平辽的细作,甚至连赵昱,也未必没可能是阴谋里的一环。
柳琰玉:“(自言自语)叶伯这脾气,火上来了连皇帝也敢顶几句,和老霍一个样……(看向江楚)哎,七年前皇宫里遇刺那事儿你知道吗?喂,喂!”
“嗯?哦……我当时在京外,过了几天才听到的消息。”江楚撑起身子,拍去袖上的灰,“这儿也没我事儿,走了……”
柳琰玉见他要走,一把揽住他肩膀道:“诶,咱俩从小长大的昂,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你还是我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黎江楚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觉得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可是战马上的英勇少年,哪跟你现在似的,跟上了年纪七老八十的老人一样,要不是你长得还像个年轻小伙的样,我真打算给你准备口棺了。所以我跟你说啊,这人啊不能太丧,不然早晚心病压死自己。”
“这你放心,我肯定死你后边。”
“嘶——嘿小爷我这暴脾气!给我站住!”
……
衙州城有条水宁老街,在街口向内望去,街道宽一丈左右,相当拥挤,地面是横砌条石,两侧店铺众多,且多以砖木构成,黑瓦铺顶,配雕饰木窗,成小楼状。
街内游客络绎不绝,不少异邦人在此行商,走于街道中,步子快了必踩身前人脚踵,步子慢了,必被身后人踩脚踵。
京枕桥与沈付情吃过仙婆带回去的早点,便溜到了这条街。他二人寻觅半天,终于是在街那头找到家琴铺。铺子内不小,四周摆满了琴,中间一大桌横在中间,红布铺在上面,再其上便是各式各样的古琴了,沈付情就在这店内转来转去,时不时敲敲琴面,拨拨琴弦。
店内一老一少,老的是老板,少的多半是他亲儿,顾客让他们应接不暇,忙活了半天才注意到到京枕桥二人。
“客官,您要什么样的琴?”小伙子满脸质朴笑容迎来。
“要你们这最好的伏羲式。”萧宋的古琴以仲尼式为主流,少有伏羲氏。京枕桥方才转了几圈,伏羲式虽有几张,但他一个外行都觉得质量不过关,索性直接要最好的。
“呃这,客官您稍等。”小伙子明显经验不足到,凑到自己老子身边念叨了几句,不一会老板就堆满了精明商人该有的笑容迎了过来:“客官要最好的伏羲式?”他见京枕桥点了点头,给儿子一个眼神,示意他接待好客人,“客官跟我来。”
二人跟着老板一块进了铺子里屋,老板示意他们稍等,自己在里屋深处翻了半天,找出了五张琴,琴上还积着尘灰,看上去很久没有拿出来过了。老板把五张琴整齐的摆在他们面前,吹了吹上面的灰。京枕桥开扇拂去尘灰,让沈付情自己去挑。
五张琴规格基本一致,只有中间一张偏细窄。沈付情弓着手指,用指关节敲着五张琴的琴面,又凑近了端详,发现竟然全是古桐木所做,琴面平滑且扁平程度正好,三张为冰纹断,两张为流水断。
五张琴的有效弦长皆为常制,弦距也是规矩,能下指。琴徽三张为银制,一张玉制,一张石制。单从这些方面看,五张琴皆为上等。
沈付情又从右往左挨个试琴的散音、泛音、按音。而这一遍后,沈付情发现里面有张琴有些特殊。她从左往右再试了一次 直到第四张琴,她发现琴弦里面似乎残存了前人指下的功力。她顺着往下试最后一张琴,可目光却瞟向方才那张,就这一眼,让她好巧不巧看到了琴身上刻的“溪玉”二字。
她不敢多留,怕老板瞧出什么端倪来,便走到了最边上的一张琴旁:“我看这张就不错。古桐木做的琴面,银制琴徽,音色又好。老板,价钱?”
“五百贯。”老板见她喜欢,更是笑容满面,这价格自然也就跟着涨起来。
“这么贵啊?可是,我们身上只有一百贯……”沈付情看起来满心遗憾,但她却很满意老板口中的五百贯。价不高怎么配她身份?
“这姑娘你是懂琴的,你应该知道这现在都是仲尼式,上乘的伏羲琴市面上可没几把,我可都是珍藏的宝贝,价自然是高。”
可不是珍藏的,灰都落一层了。
“枕桥,我看刚才隔街那支商队的鹤鸣秋月式挺不错的,材质还是棺椁老木,金制琴徽,价格二百贯,跟那商队说一声把琴留下,我们回去凑凑钱。”沈付情说完,转身就拉着京枕桥往外面走。
这些琴都是好琴不假,积灰却已经说明了它们很久都卖不出去了,她可不信老板能就这么放他们走。她心里敲着鼓,但脚下的步子一点都不能乱,左脚就要踏出里屋,老板终于叹了口气:“二位等等。”
“老板还有事?”京枕桥转头淡定摇着扇子。
“那张琴是我这里最好的琴了,价格就这么高。但是其他琴……一百贯,一百贯你们拿走!”老板像是做了个大决心,低垂着头哀叹着气。
沈付情转身装作不满的样子,嘟囔着:“这些琴也要一百贯…”在另外四张琴前转了三转,最终拿起了那第三张“溪玉”琴,“就这个吧。老板,麻烦您装好。”说完就要付钱。
京枕桥:“说好了,我出钱。”
“那……(笑)却之不恭!”沈付情接过了装好的伏羲琴,转身就出了里屋。京枕桥从随身行囊中约摸着掏出了十两黄金,递给老板,最后怕不够,又掏了一两出来。
老板双手接着黄金,发现自己好像才是被忽悠的那一个。京枕桥走了三步突然驻足,回头向着屋脊上望去,可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他皱皱眉头旋而又舒展开,追上沈付情去了。可就在他走后,那屋脊后面缓缓探出个头戴兜帽的脑袋。兜帽下,一张赤色鬼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