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下,把那些在室外的小马都淋得浑身透湿。小马们四处狂奔寻找遮蔽,或是紧紧挤在雨伞下面。
暮光透过洒满雨水的窗户看着站台上的小马们快步走着。偶尔会有一股蒸汽从窗口飘过,每有一次,她都变得愈发焦急。
“你…你不觉得她走了,对吧?”她听见小蝶低语。
“当然不会。”苹果杰克说,“余晖不会做那样的事的…希望是这样。”
“阿杰说得对。”暮光用细小而颤抖着的声音说,“她会回来的。”
朋友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但她却给不出回答。为了不让自己崩溃,不让自己把脸埋在枕头里哭泣,她已经耗去了全部的意志力。每当那些话语在她脑中反复时,便有一把尖刀扎在了她心上。
“我不会死——我会停止存在!”
“我恨你。”
恨。她的一位朋友恨她。这比失望或是背叛更令她受伤。比任何朝她发射的魔咒都更为恐怖。这是她一直畏惧的一个概念。但如今它成真了,这痛苦比她所能想象的一切破坏力都更为巨大。
蒸汽再度从床边飘过,像蛇一样。火车颤抖着,蓄势待发。
暮光回过头看着散布在车厢里的朋友们。云宝和小蝶看着窗外。萍琪看着门口。苹果杰克在地毯上踱步。瑞瑞和斯派克在她对面的小床上低声交谈着。
暮光微笑起来,接着她咬起自己的嘴唇,直到眼泪不再流下。她无法想象自己的生活没有他们会是怎样。他们在过去都曾挣扎过;没有友谊是完美无缺的。无序几乎用他的魔法将她们拆散。但即使在那时,她们中也没有一个声称恨对方。
他们中没有一个遇到过从存在中被抹除的危机。
而余晖把这怪罪于她。她的命运是暮光的错。暮光当时坐在巷子里,余晖的话语不断洗刷着她,如同落雨一般。她试图告诉自己余晖只是在发泄,不是认真的。她当时只是很激动,仅此而已。
但当她说出这些话时声音中的绝望…余晖是认真的。她在这些话语中注入了无尽的痛苦与仇恨。
暮光捂住自己的心口;痛苦又切开了一道新的创伤。在窗外,蒸汽一直在飘过,火车持续颤抖着。
或许她不会来了。或许她觉得离开会更好。暮光知道余晖很勇敢,但她要正视的不仅是必死命运,而是存在本身…她内心一部分想要生气,但如果余晖真的走了,她也不能完全怪罪她。
不!她不会做这种事的!她会来的…然后呢?暮光的肩膀耷拉下来,看着几滴零散的眼泪落在了她的枕头上。即使余晖真的出现了,她也多半还会贵怪她。接着他们就会全体出发,寻找黑曜石蹄卫,彻底阻止薄暮光辉。
然后,余晖就会消失。
暮光利用她有关时空穿梭的知识仔细把整个情况考虑了一遍。如果有谁改变了过去,可能会有好几种情况,大多数都是星璇自己记载下来的。余晖的想法是任何对她的存在的直接干涉都会终结这存在本身。暮光反复回顾了她的故事,她相信余晖应该是对的。
她的整个存在都是基于环境的。如果他们摧毁了黑暗王徽,谐律精华就永远都不会被使用,而如果它们从未被使用,余晖的灵魂就不会从她的身体之中被剥离开。如果薄暮光辉没有吸收霜妖的能量,没有让她自己永生的话,效果也是一样的。最坏的情况是,如果他们真的把薄暮杀了的话,余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绝对会被斩尽。
暮光与这个难题搏斗着,却毫无结果。她把口鼻贴在窗户上,她的呼吸让玻璃泛起了雾气。她知道不得不与余晖永别的几率是存在的。她来自未来,暮光曾经以为她是有可能在完成了一切之后回家的。但她感到安慰:自己在未来数年时间内能够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学生。
一想到另一个自己只是把余晖当作拯救世界计划中的棋子,她的胃就翻腾起来。不管局势有多么糟糕,暮光都清楚自己绝不会愿意像这样牺牲自己的朋友的。她们的关系便是如此:朋友。暮光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一点。她们在未来是非常好的朋友,她们在现在也是非常好的朋友。当她们在一起时,她一直能感觉到这股纽带。
暮光找到了在智力与魔力上都能与她匹敌的小马。尽管她认识余晖还不到一个星期,她却感觉她们似乎已经相识了一辈子。那就好像是她与她的五位朋友们第一次进入无尽之森时一样。在旅程的终点,她意识到了友谊有多么强大,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关心她们,钦佩她们。
她与余晖之间有着同样的火花。但是这一次,暮光不确信一朵小小的火花便能修复一切了。
没有什么问题是友谊解决不了的,一个声音对她耳语。暮光想要去相信它。但当与时空法则本身相斗时,或许只靠友谊并不足够。
火车向前一倾。车外响起了铃声,站台慢慢滑出了视野之外。暮光把玻璃上的雾气抹去,想要最后扫视一遍马群,寻找一点点金黄与血红,但却一无所获。大雨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直到世界变成了一幅湿漉漉的图画。
“我不相信。”云宝说,她离开了窗前,“她…她跑了。”她跳了下来,落在暮光的床上。“得了,暮暮!告诉我们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在她跑去追那神经病的时候你撞上了她,快说吧!”
暮光一直背对着云宝。她能告诉他们余晖不会来了吗?这是她应该说的吗?他们理应知道自己朋友的命运,对不对?
车厢门猛地被打开了。每个脑袋都转了过去;余晖站在那里,浑身透湿,正在打着冷战。她的眼睛充满血丝,沙漏悬浮在她一旁。
“余晖,亲爱的,我们都担心坏了!”瑞瑞说。她抓起一块备用毯子,给了余晖。“而且你真是湿透了。你不冷吗?”
“非常冷。”余晖把那毯子推开,“但至少我还感觉得到。至少我还活着。”
她穿过车厢,走向车尾,她阴沉的语调足以让大家不再接近她。
“噢,天哪。”小蝶轻声说。
“她肯定因为自己与薄暮的联系特别烦恼。”斯派克说。
暮光站起身,跟着余晖留下的那一串水迹来到了车尾门前。她停了下来,蹄子放在门把上。她需要试一试。余晖还是她的朋友,即使余晖自己不这么认为。暮光把门拉开,面对洒落在她皮毛上的冰冷雨滴畏缩了一下。但她还是向前走去。
余晖用栏杆支撑着脑袋,看着托特尔城消失在迷雾之中。她能感到火车比之前移动得更快。世界融在一起的过程更为迅速,她看不见树与树之间的间隙了。余晖猜测他们正在努力补上之前失去的时间。她没意见。这一切结束得越快越好。
她用一只蹄子紧紧按着冰冷的金属栏杆。不。我不想消逝!我想活下来!我想要存在!
那你就应该向我屈服。去帮助你过去的自己,这样你就可以永生!
闭嘴!
“余晖,我们能谈一谈吗?”
听见背后响起的这个声音,余晖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了,她猛地扭过头。“告诉我,暮光,你想要谈什么?”她大喊道。风吹走了她的声音。“我觉得我们都对事情了解得很清楚了,是不是?”
暮光的耳朵耷拉下来,但她没有退缩。“我知道你对我很生气。我知道你现在对很多东西都很生气——”
“生气根本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感受。”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依旧会在这里陪伴你。我依旧是你的朋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还知道,总会有一种方法来不让你…消失的。”
余晖眯起眼睛。“别让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燃起希望,暮光。我今天已经足够崩溃了。我的两辈子都已经足够崩溃了。”
暮光伸出一只蹄子。“求你了,我们只——”
余晖把它拍到一旁,转向外面模糊的景色。“拜托,暮光…别来烦我。”
在一刻的沉默之后,门再次打开,然后被大声关上了。余晖独自站在狭小的露台上,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她乐意感受到一切不是痛苦与悲伤的东西。但或许她在雨中待的时间长了一点。她施放出一个泡泡包裹住了车尾,创造出一小团悬浮火焰放在自己身旁。它明亮地燃烧着,然而,尽管它为她的身体带来了热量,她的心却感不到一丝暖意。
“空洞的希望。”她低吼道,“我最不需要的东西。”
余晖心不在焉地看着火焰跳上跳下,独自舞蹈着,它轻轻的摇晃让她慢慢恍惚起来,她的肩膀甚至是呼吸都轻松下来。
“余晖?”
她的放松状态被打破了。她转过头,准备着在必要时使用武力把暮光赶走,却发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羞怯微笑的,是萍琪。
“如果你想要独处的话,我真的很抱歉打搅了你,但我确实很担心你。”她稍稍后退了一步,“不过要是你不愿意的话,我马上就走。”
“不,不,没关系,萍琪。你能留下。”余晖说,她从攻击姿态中松弛下来。她挪了挪身子,给了萍琪一些空间。
“噢——,这里真暖和!”
“是啊,我放了一个力场来把雨挡开。”余晖把梯子向前伸去,戳了戳那无形的屏障。它瞬间变为蓝色,然后便消褪了。
“真棒!”萍琪说着跳了起来,“但你为什么不进来呢?”
“我没这个心情。”
萍琪用明亮的蓝色眼睛盯着她。她露出的笑容很浅,但确实存在。“你知道的,暮暮很担心你——我们都很担心你。”
“要不是暮光,我也不会深陷这团麻烦之中。”余晖恼怒地说。
“这不公平,余晖。”萍琪说,她的声音依旧轻快,但却坚定,“你不能把这一切都怪在暮暮头上。”
“为什么?”余晖低吼。“过去,现在,未来——这有什么关系?是她让我活在这个谎言之中的。我不是一匹小马,萍琪。我只是…只是个克隆体。”余晖低下头,“只是个仿制品。”
“唔…做一个克隆体又有何不可呢?”萍琪问。
“什么?”
萍琪戳着地板,看上去郁郁寡欢。“几个月前,我发现了一个能创造小马复制品的魔法池塘。我用了它…”
余晖记得暮光公主对她讲过这个故事:关于作出选择而非试图去包揽一切的一堂课程。
萍琪继续说着。“大部分来说,它们似乎都只是想要不停地玩,而这就是我创造它们时候的初衷。但当暮光把她们送回去的时候,我开始好奇她们是不是不止于此…是不是真的属于她们自己。”
“萍琪,我…”余晖不知道怎么回应才算恰当。
“好吧,就算你是另外一匹小马的复制品。”萍琪抬起头,露出微笑,“但那不代表你就要做一个复制品啊。你就是你。”
余晖张开嘴想要反击,但萍琪抢先开口了。“你们两个真的是不一样的小马,即使你们有着一样的灵魂。她都是这样的,‘吼,我恨所有小马’。但你却一直非常友好亲切,还特别特别聪明,就像暮暮一样。”
余晖的一只眼睛微微抽搐了一下。
萍琪向天空望了一会,想要找到合适的词汇。“就好像是…如果你的灵魂也有一个灵魂,你的灵魂就会和薄暮的完全不一样了。”萍琪把一只蹄子搭在余晖的肩上,“我想要说的是:做你自己就好。”
“萍琪,我很感激,但是…”余晖轻轻把她的蹄子拨开了,“我只是个——”
“不。”萍琪摇摇头,“做你自己。就像你现在一样。不是你以前的样子,也不是你觉得你以后会成为的样子——做那个更好的你,那个你想做的自己。”
余晖想要在脑中理解这些话语。尽管它们很古怪,或许其中还是有一丝真实的。
做我想做的自己。我是转世而来,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记住:你是只一文不值的替罪羊,注定完全湮灭无闻!不管你装作是谁,这都不会改变。
余晖咬住舌尖。尽管她痛恨承认这一点,但遞确实有些道理。到头来,她是谁并不要紧…
“萍琪,暮光有没有告诉你们关于我离开后发生的事?”余晖缓缓问。
“没有啊,她不过是回来的时候特别伤心。”萍琪皱起眉头,“为什么要问?有什么问题吗?”
余晖装作对火焰很感兴趣的样子。所以你没有告诉她们,暮光?余晖没有心情去为任何事情而感激她。但她还是为她保持沉默而在心底对她道了声谢。
萍琪依旧聚精会神地盯着余晖。她的身体向前倾去,就好像她准备在一刹那间扑过去给余晖一个拥抱一样。
我不能告诉你,萍琪,真的不能。你们都关心得太多了。我们需要专注于面前的任务,如果我告诉你在一切的最后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但她知道萍琪非常执着。为了让她的朋友们开心,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了一个合适的答案,她能等上一辈子。
余晖用一只蹄子捋过自己的鬃毛。“萍琪,如果我想做的那个自己…如果…”她叹了口气。“就这么说吧,假设你想要做的那个自己必须得付出代价——必须付出相当大的牺牲才能做一匹更好的小马——才能保卫她所关心的一切的安全。”
萍琪把脑袋歪向一边,轻轻哼鸣着。“付出代价让大家都安全?就像,我永远不能再吃蛋糕了?或者是不能办惊喜派对了?”
“呃。当然,差不多吧。”
“唔,如果这意味着我认识的所有小马都会快乐的话,那么是的,我愿意作出这个牺牲。”萍琪再次微笑起来,“我知道我会想做这样的自己。”
余晖小心地看着她。“那如果说要付出的代价比不能吃蛋糕或是不能办派对要更加关乎你自己的切身利益呢?”
“那我还是会的!”萍琪自豪地说,“不管怎么样。”
“我明白了…”余晖盯着火焰。中心城燃烧崩塌的图景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不管怎么样…小马们经常说这种话,但当你真的面对这个抉择时…
萍琪的眼中放出了令她吃惊的智慧光芒。“余晖…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靠…她真厉害。余晖摆弄着自己的蹄子。“我…当这一切都结束时,我…”或许我应该就这么告诉她。“萍琪…”
“怎么了?”
“我会…”余晖向下看着斜靠在栏杆上的沙漏;火焰让它发出辉煌的光芒,让金黄的沙砾变得如同红宝石一般。“我回不了家了,萍琪。”她迅速说道,咽下了自己的情绪,“我永远也回不了家了。这就是我不想做我自己的原因。做我自己…意味着…”余晖的喉咙发紧。
萍琪这一次没有扑过来。她只是俯身向前,轻柔地用双蹄环抱着余晖。“我很抱歉,余晖。要付出这个代价真是非常伤心。要是我不能回小马镇或者是石头农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是啊…”余晖这一次也没有把她推开,但她同样没有回抱。萍琪似乎并不在意。她一直把余晖拥在怀里。余晖必须承认,比起那团火焰,这更能保护她免遭寒冷侵袭。
“你还会吗?”当萍琪放开时,余晖问。
“会什么?”
“如果你再也不能回家的话…再也不能看见你的朋友的话…你还会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吗?”
萍琪只犹豫了一刹那,接着便拼命点起脑袋。“只要我知道大家都安然无恙,这对我就足够了。”
余晖也点点头。“你说得对…让大家都安然无恙。这才是最为重要的。”我现在不能自私。他们的生命都比我的更为重要…大多数小马都只有一次生命,而我有两次。那我就需要放弃我的生命来让他们能有一个未来…
“再说了,余晖——”余晖抬头看着萍琪,她正对她露出温暖的灿烂笑容,“——有我们大伙,你总是有家的。我们都把你看作非常好的朋友。我们或许不能取代你真正的家庭和你的老朋友们,但我们永远都会陪伴你。”
余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微笑,她转过头,不再看着萍琪,这样她的泪水就不会落下。“谢了,萍琪。这对我意义很大。”
露娜说得对。她和薄暮共享一个灵魂并不意味着她们是同样的小马。余晖有着不同的记忆,不同的经历…
你真的会相信这堆垃圾?
我有朋友!我有家庭!你从未接受过的两样东西!而这就是让我们不同的地方。
“没错。”余晖大声说,“我属于我自己。”
“这才是好样的!”萍琪跳到了空中,一拍蹄子,“我就知道我能让你开心起来的!你只需要穿过所有那些乌云,就能见到彩虹!”
余晖大笑起来。“萍琪,永远不要变。”
“是滴好滴对滴!你也永远都别变,小晖。”
“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的。”
萍琪再拥抱了她一次,说道:“我知道你生暮暮的气,但你真的应该去和她谈一谈。她只是想帮你。”
余晖刚刚产生的活力又流失了一些。不管她接不接受她的角色,余晖都不能原谅暮光在一开始把她逼上这条道路。但对萍琪,她只是短促地点了个头,说:“好的。”
萍琪转身打开了车厢门,蹦跳着进去了。
余晖驱散了火焰,看着它闪烁着消失。或许我的生命是继承而来。或许几乎没有东西属于我。或许我命中注定要消逝无形。她转身走进了火车内部。但这依旧是我的生命。而我会一直做我自己,直到最后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