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在这里。”有声音自裴相思身后响起,“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往这里跑。”
她知道来的是谁,但没回头,只咕哝道:“你不也一样。”
那声音便没在响起,过了一会儿,裴相思就觉边上光线暗了暗,有人在她身旁坐下了。
她还是没去看来人,只是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这是京城一座人造的假山园,白日里过来看稀罕的人倒是多,到了晚上就彻底安静下来了,乌漆嘛黑的,风从假山之间穿过,呜呜咽咽像是鬼哭。
有人便觉着这里边闹鬼,越发少有人过来。
裴相思几年前偶然发现这一处假山园,来这里逛过几回,觉得有趣,便将这里当做了她的独处圣地,心情一不好,就喜欢到这里来坐坐。
放一盏灯在脚边,不至于太黑,也不至于太亮,刚刚好。
她以前在信中给李暝提过这里,后来李暝也出来看过,知道找不着小炮竹时,来这里定能找到人。
李暝看了看一半身在光明之中,一半身在阴影里的小炮竹,忽然道:“徐老夫人的事,太后也知道了。我同她商议过,她说徐家爵位虽被先帝收回,但徐老太太广结善缘,皇城大乱后重建,她曾以徐老太爷的名义暗中向官府捐过一笔银子……”
他也是今日去问了太后娘娘才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当时因为那一场叛乱和西北战事连在一起,国库掏出好大一笔银子来,险些直接给掏空了。
徐老太太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召集了她身边得一些好友,以各种名义向官府捐了一笔银钱。
事后叶姩想着给她们请封,徐老太太却是拒了,她说她拿银子出来,只是想让叛乱中无辜遭殃的普通人有个去处,不至于流离失所,冻死在正月里。
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大正月里头冻死人,若传出去了会被笑话的。
叶姩也想过归还了徐家的爵位,是裴衍说如今徐家的小辈之中还无人有大功,担不起这样的位置,贸然归还,只怕会引起朝中诸多人不满。
若叶姩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先以平判有功为由提了徐停到礼部去,正好礼部是用人之时。至于远在冀州府的徐慕,不如等皇城安定了,在寻借口让他回京来。
这法子叶姩也觉着可行,便这样做了。
后来她才从叶老太太口中听说,这些话都是徐老太太让裴衍转告她的。
叶老太太当时还啐了一口,笑骂道:“那老东西精着呢。若是受了那爵位,在京中被人诟病不说,小辈之中恐怕又是一场较劲,反而闹得家宅不宁。与其这样两头不讨好,还不如有个实实在在的职位,到时候命运如何,全凭各自的能耐!”
李暝回过神来,想起叶姩的话,又道:“太后娘娘说,老太太不愿受封,是怕福气太重,儿孙承受不住。便想着不如仍以晋国公夫人的礼制下葬,一来是感激她当日皇城有难时,她出手相助。二来……老国公离世时,是以晋国公之礼下葬的,她作为国公爷的结发妻子,理应如此。”
“哦。”裴相思闷闷地应了一声,又道,“我外祖祖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李暝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他一沉默,裴相思也不开口,霎时间整个假山园越发安静了,只听得虫鸣声声,晚风阵阵从假山之间穿过,呼啸一声,好似谁在哭。
他俩坐的位置不太好,月亮正好被一棵巨大的榆树挡住了视线,就只能从榆树叶里窥见一些霜白的月光。
李暝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僵局,但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合适。
明明他在朝会冲着一干大臣发火时,还能游刃有余、收放自如,偏偏倒了裴相思跟前,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白天的时候,裴相思哭过了,伤心也好像随着那个时候一起留在了徐家,这会子与其说她是为徐老太太的离去伤心难过,更多的不如说是茫然。
有种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嘛,在做什么的茫然。
她想到这里来发发呆,理一理思绪。
但这时,那好心的皇帝误会了她,忽然清了清,故意引得裴相思侧目看了过去。
随后他便在她茫然的视线之中问道:“你知道我是从几时起明白‘死’这个字的含义吗?”
裴相思想了想,试探着问道:“魏王叛乱那年?”
李暝点点头,又像是释然一样笑了笑,道:“其实我已经记不得那天发生了何事,只记得父王一早就被传召进宫,母妃让我去练字。我想着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旁人都有假可放,唯独我没有,心里便不平衡,同母妃置气,嚷着要离家出走。可人还没走到大门,就被大哥用一颗糖给捉了回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大哥……那天我还在二哥房中练字,大哥在打拳,一脚踢烂了二哥的青瓷花瓶,被二哥追得满屋子乱窜。后来、后来……”
后来的事情他就有些想不起了,他好像是睡着了,中途醒来过一次,发现自己脑袋枕在三姐姐膝盖上,他三姐姐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继续睡。
明明那时他听见耳边有哭声,却没有爬起来看一眼,若是他怀疑一下,爬起来看一眼,就会发现他三姐姐为了保护他背上中了一箭。
再次醒来后,叛乱平息了,反贼死了,他父王死了,大哥死了,最疼他的三姐姐也死了,二哥手臂受了伤,往后再也没办法习武了,他被接去皇宫,被母妃和大家哄着爬到了龙椅上,被迫同家人分别,被迫担起了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除夕不能与家人团聚,只能等到过了节下,偷偷回去看他母妃一眼,悄悄磕个头,然后再匆匆回宫。
等到一个月后,太后娘娘寻借口请北郡王妃入宫,他才可以去看她一眼。
这些事情李暝也不曾与谁过,如今不知怎么想的,倒是全部说给了裴相思听。
裴相思听后,沉默半日了才道:“原来当皇帝也挺不容易的。对比起你的不幸,我的伤心好像瞬间就被治好了。”
李暝撑着额角,看着她无奈地笑了一声:“合着你的开心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
“是啊。”裴相思往后仰着,晃了晃脚后,又道,“我听说他们又在叫你选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