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谁喜欢莫名其妙地被罚,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刘禅虽然没再坚持圈禁,刘谌也颇有自知之明,干脆窝在家里不出去。
闲来无事,平日里刘谌开始在家里摆弄起花草来。院子里有几株山茶花,花期正是冬日,这时候开的郁郁葱葱,很是喜人。
刘谌正在浇水,崔夫人一把抢过水壶,嗔道:“你一天浇上七八道水,根会泡烂的!”
刘谌挠挠头:“有那么多吗?”
崔夫人埋怨他:“你刚刚才浇过一遍,自己都忘了?每次都这么毛毛躁躁,花很娇气的,你这么折腾谁受得了?”
刘谌嘴里嘟囔着:“反正有人受得了就行呗!”
崔夫人听清了这声嘀咕,正待给他讲讲怎么养花,转念一想,立刻绯红了脸。
啐了一口,崔夫人纤腰一扭,拿着水壶不再理会这个登徒子。
最近不知道刘谌发了什么癔症,堂堂王爷,天天说些让人脸红的话。
“大王好兴致啊!”
马秉也不知道啥时候来的,站在院里看着两口儿打情骂俏。
竟然被外人撞见,崔夫人更觉羞惭了。刚才的话,不知道都尉听没听到。
刘谌厚着脸皮,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都尉怎么有空来了?”
马秉凑上前来,闻了闻这怒放的山茶花,香气很淡,更显雅致。
“大王这花养的不错。”
“都尉鱼喂得也挺好。”
二人对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懂我想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胸中同怀丘壑,又怎会执着于这赏乐之物上。
上下相知,也唯有一笑了。
崔夫人看着两个神经病,一个被罚,一个无赏,还能笑得这么开心,也是心大。
“都尉和大王去会客厅吧,我去准备一下茶汤。”
崔夫人离开之后,刘谌带着马秉往正堂走去。路上,刘谌想起庆功宴上的情形,其中有些关节之处,他始终想不明白。
“都尉,你说这太子庶子,为何要为难于我啊?”
马秉会意道:“你是觉得太子眼热了?”
“那倒不是。我看太子神色,好像事先并不知情。不过毕竟张郁是东宫属官,如果不是太子,那又会是谁?”
刘谌除了这里,还有别的疑虑。
“给右将军写信这件事,除了你我张徵,没有第四个人知道。那又是谁捅出去的?”
马秉点点头,这北地王倒是发现了问题所在。
只是不够深入。
“大王可知那谯周,不仅是光禄大夫,还是太子家令吗?”
刘谌这倒也知道。
“你是说,因为我杀谯周,引得东宫属官不满,所以才选择弹劾我?”
没想到马秉却不是这个意思。
“这倒也是个理由,不过只靠东宫,分量还不够。那晚宴上的诏命很明显是早已拟好的,不是仓促行事。凭一个张郁,还没这么大的能量。”
“而且大王的那封书信,确实是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但大王也别忘了,书信内容,还有第四个人知道。”
刘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是谁,只好问道:“第四个人是?”
“阎宇。”
卧槽!不会吧,本来还以为阎宇是个好人,没想到他才是那个藏得最深的人!
“难不成是右将军做的?”
马秉笑道:“大王我不是这个意思。右将军是知道书信内容不假,但他一直在城外和魏军作战,这么大的事,没时间去筹谋。我的意思是,既然右将军看过书信,那么右将军带来的巴东军中,自然也就有人知道大王曾经给右将军写过信。”
说话间已经来到正堂,刘谌深吸了一口气,表情颇为无奈。
老马啊,你能不能不要挤牙膏,一下子说完又不会累死人!
“都尉你就别卖关子了。你都知道什么,还请为我解惑。”
“谈不上谈不上哈哈。大王,如今在这朝堂之上掌权的人,大多出身荆州或是先帝元从。但其下主事,多为益州人。”
这倒确实是蜀汉后期的政治格局。朝堂里,共掌尚书大权的诸葛瞻、樊建、董厥就是荆州人。而军中职权最高的姜维是凉州降将。可以说,益州本土的官员,如果不是当初拥刘备入主益州的元从,在蜀汉的分量根本不够。
这既是由于刘备对益州本地人的打压,也可以说是在荆州丢失之后,对这群有这从龙拥立之功的荆州士族一些补偿。
毕竟人家拖家带口,脑袋别裤腰上陪着你刘备玩,真的是为爱发电?
你都称了帝,大家的升官发财也别忘了。位置就那么多,给了这个,就免不了亏了那个。
但马秉说这个是什么意思,爷爷定下的规矩,和东宫欺负自己有什么关系?
“谯周是蜀中大儒,名望甚高,可谓执蜀中士子牛耳。但些许虚名,终究比不过官职在身。益州一派中,朝堂上手中权力最大的便是大尚书卫继,军中是车骑将军张翼。可以说,这二人才是真正的益州领袖。”
刘谌还是不解:“那和东宫有什么关系?”
马秉笑笑,伸出手指细数:“太子令谯周,巴西西充国人。太子仆李譔,荆州人,蒋显,蒋琬之子,也是荆州人。中庶子张郁,蜀地成都人,霍弋,梓潼郡人。太子庶子罗宪,襄阳人,谯周弟子。太子洗马李密,也是谯周弟子,犍为人。”
“而如今李譔病逝,霍弋、罗宪均有外职在身。大王可明白了?”
明白了。经过马秉这么一点拨,刘谌可太明白了。
益州派常年不得志,明明人数众多,却在蜀汉国政上毫无建言之力。历经刘备、刘禅两代皇帝,均是如此。
既然现在难有突破,那就只能另觅他途。
而太子,就是益州派手里最大的依仗。因为荆州人才难以为继,太子属官,便多以益州人充任。
所以说太子实际上已经和益州派捆绑在了一起,双方休戚与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但那也不合理啊,就算是为了觉得自己立功了,威胁太子的地位,结果让一个张郁跳出来,岂不是给太子拉仇恨吗?
“都尉的话确实有道理,只是东宫主动给益州派官员当挡箭牌,是不是太不自珍了些?”
“大王此言差矣,其实这事是益州派和陛下达成的默契,和太子无关。”
马秉耐心解释道:“益州派只是选了手里分量较重的东宫放到了明面上。实际如果没有陛下允准,诏书又从何而来?谯周作为公论领袖,又是东宫属官之首,由张郁出面,最是合理。”
“而书信一事,也好理解。就连罗宪这远在巴东的人都是谯周弟子,右将军带过来的将校中,未尝不会有其他同属谯周的学生。”
马秉得出结论:“实际上,这场针对大王的谋划,正源于大王斩杀谯周之时。谯周一死,虽然未触及到益州派根基,却要让东宫那里改天换地,接任太子令的,很有可能是蒋显。这样一来,就算日后是太子即位,益州派还是得不到什么好处。治你的罪,也是为了给谯周翻案,确定益州立场的正确性。”
“而陛下,我想应当是为了收回你手里的兵权。毕竟大王经此一次,尽获禁军人心,大王要知道,禁军可是护卫宫城的。所以双方一拍即合,演了这么一出戏。”
“朝堂争斗如野鸭凫水,水面上波澜不惊,水面之下,可是劳累的很呐!”
刘谌暗自点头,如果真是这样,一切便说得通了。太子无论知不知情,实际上,这番争斗,都是益州派为了掌权而生的。
“这么说来,眼下我只能依靠都尉您了。毕竟我身边只有你这么一个忠臣。”
马秉听到刘谌这好似抱怨的话,哈哈大笑:
“人无忠奸之分,只有利益驱使,大家立场不同罢了。我想,虽然朝堂之中按出身划分两派,但甘于为汉捐躯的志士,是没有荆益之分的。”
这倒是为官士族的常见心理。大家效忠的,是姓刘的大汉。至于这个刘后面跟的名字是什么,那就各凭本事了。
就像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时,当时的尚书陈泰还出了不少力,反正大魏还是姓曹,司马懿和曹爽的争斗只是为了掌权。可是当司马昭弑君时,陈泰发觉司马氏是想篡位,直接气死了。
谯周是鼓吹投降不假,但正史里益州官员陪蜀汉殉葬的也不是没有。
荆州出身的也不是不会投降。那糜芳还是刘备舅子哥呢,不也背刺了自己妹夫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刘谌对马秉佩服得五体投地:“都尉大人如此洞察人心,有没有想法,给我大汉尽一份力?”
那日在城楼,刘谌就对马秉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今天他也确实是想来问问到底是何事。
“都尉那天好言提醒,想来消息来源肯定十分隐秘。我想,不如就由都尉暗中布置,建立我大汉的情报网,如何?”
“情报网?”马秉没听过这个词,但能感觉到这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就是负责刺探军情,了解敌国布置之类的。”
马秉还是不解:“不就是谍子吗?各部都有,为什么还要再设啊?”
刘谌急忙摆手,他也知道这时候的谍子是什么样,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谍子细作多是临时使用,而且信息传递太慢,也不安全。武帝时虽有绣衣使者,但都是于本国监视百官,下慑众司,彼此之间难以协作。”
“我想的是成立个专门的官署,用来训练谍子,将他们置于敌国各州郡之内。彼此之间或单线,或多线联络,平日里刺探对方官员变动,军事部署。战时还可以策反关键人员,为我所用。”
马秉听闻此话,瞳孔不由巨震。这位北地王的手笔,当真是不小。
如果真能这样,这种布局倒真是如同一张渔网。由隐秘处渗入对方肌理,暗自蛛结,等关键时予以致命一击。
只是如此一来,人力物力所费必然巨大。而且,就眼下这种境遇,又该从哪里开始着手?
“大王的构思倒是绝佳。不过老夫只是一骑都尉,大王又刚刚被罚,如何能说动陛下?没有陛下首肯,招揽人员便难以实施,更别说成立官署了。”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刘谌也顾不上告诉马秉该怎么做。
他还沉浸在刚刚自己的话里。
对啊,策反,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
从邓艾失败的那一刻,刘谌就一直在想怎么解决汉中困境。
当初马秉劝自己放弃兵权,刘谌还颇为懊恼。如果无法调动部队增援,剑阁就只能继续僵持。
如今刘谌的本意是说服马秉帮自己建立情报网,却无形之中给自己打开了另一个思路。
汉中十万魏军,带头的,可是那个会造反的钟会!
“都尉,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剑阁?路上我和你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