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郁跪在地上,声音回荡在这偌大的议事殿内,都盖过了乐声。
欢宴之际又非朝会,弹劾立功之人已然是不妥。在收到马秉的警告之后,刘谌本以为是某些人找些借口,在刘禅面前给自己找些难堪罢了。
没想到对方一出手,就是弹劾这种彻底撕破脸的大招。
更为不妥的是,这个张郁此时的官职,是太子中庶子。
莫非,事关东宫?
刘谌看向自己的大哥,刘璿竟然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刘璿对这件事确实是不知情,事先也没人通知自己。他平日里是喜好骑射不假,但是爱玩又不是傻。刘谌刚刚立功,自己怎么会这么着急跳出来啊。
他又没什么大追求,老老实实等着继位就好了。只要刘禅没有换太子的意思,他犯得着这样吗?
明显出力不讨好。
看到刘谌投过来的眼神,刘璿急忙辩解:
“谌弟,真不是我!”
说完他还怕刘谌不信,转而对张郁厉声喝道:“还不快退下!”
刘谌也有些说不准。要说是自己大哥吧,他确实有动机。但是人在第一时间的下意识反应不会骗人,刚刚刘璿看到张郁的表情变化,刘谌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
刘谌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天的事细细捋了一遍,看能不能找些线索出来。
乐师很合时宜地停了钟鼓之声。大臣们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嘀咕着什么。
“你放屁!”
关彝从座位上站起,指着张郁破口大骂。
那日在小东门外关彝也负了伤,左边胳膊还吊在胸前。腰间也缠了好几道布,朝服罩着,倒凸显了几分虎背熊腰。
“打仗的时候,你们一个二个的不说上城杀敌。现在没了外患,就开始摇唇弄舌了是吧?北地王听说城东告急,亲自带骑兵赶去增援。要不是我拦下他,带着弟兄们冲锋,看见没?”
关彝抬起自己的胳膊,白布掩盖之下,透出很大一道暗红色,很是扎眼。
“挨这一刀的,就是北地王了!”
阎宇也出声附和道:“确实。我到城北的时候,北地王已经亲至城东了。那时东门已被攻破,再去无疑是自寻……那时情况危机,自保才是人之常理。按关将军所说的,正是北地王带兵及时支援,城东才撑到白毦军到。”
“之前北地王可曾给右将军去信?”
见阎宇也替这刘谌说话,张郁矛头调转,开始找阎宇的麻烦。
对方的无孔不入属实出乎刘谌意料。要知道他当时联络阎宇这件事,只有自己马秉和张徵三个人知道,行事极其隐秘,这张郁不过是一太子庶子,他又如何而知?
张郁显得底气十足:“陛下给右将军的诏命,可是回援成都?那为何右将军却先自简阳北上,而后再回师成都?简阳至成都,不出一日便到。但右将军行事,却足足耽搁了三天!兵贵神速的道理,我一个书生都知道。右将军也是带兵之人,不会不懂吧?”
“右将军也算是大汉砥柱,难不成就是因为北地王的一封信,就弃成都危境于不顾,弃陛下于不顾吗?”
哪怕阎宇为人向来明哲保身,此时也绷不住了。
老子当初舔黄皓,不就是为了能领兵镇守一方,以保边镇不失吗?
你张郁是个什么玩意儿,说难听点儿一个教书先生罢了。不就是教的人不是寻常稚童,是太子吗?还跟我兵贵神速上了,问我懂不懂,老子比你懂!
“当时成都有北地王固守,邓艾连日攻城都难进一步。而北地王确实是让我先取绵竹,断邓艾北归之路。若非如此,魏军怎么会败得如此迅速?”
阎宇此时罕见地发了脾气。
“我虽然才疏略浅,却自认熟读兵法,也略知兵事。总比一些连兵书都没读过,就开始纸上谈兵的人,要强上不少。”
二人开始在殿中争吵,所为的就是去绵竹对还是不对。而已经被张郁置于风口浪尖的刘谌,此时默然出席,迈步来到大殿正中。
如何行军,如何打仗重要吗?这时候拿出来这件事,无非是为了矫诏的罪名罢了。
歌女早已在乐声停时就散至殿侧,纷纷垂手肃立。有胆子大的,悄悄抬头瞥向这位北地王,俏红着脸打量几眼。
刘谌亲自上城杀敌的故事,早已在这成都城里传开了。更有些民间卖艺的,把北地王威风凛凛,邓艾抱头鼠窜的画面写进戏文,生意好得不行。
如今听这些大人们的话,好像是说这北地王犯了错。军国大事她们不懂,只是看着这北地王清新俊逸的模样,实在是联想不到那个临阵杀敌的将军形象上去。
这么一位翩翩佳公子,也会杀人?
刘谌自顾自走到御阶前,随着脚步,其他人的话语声也渐渐停下,纷纷注视着他。
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刘谌坐伏殿下,俯首在前:
“臣刘谌,自知有罪,请陛下除臣行都护一职,以谢天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刘谌抬起头,目光和刘禅对视。
“臣谋划不力,使城东告急,惊扰陛下。又私自修书,凭陛下赐剑,擅自矫诏。臣自知有负陛下信任,但有责罚,臣毫无怨言。”
刘禅的眼中很复杂,他听到了刘谌喊自己“陛下”,而不是“父皇”。
哪里会毫无怨言,他这分明是有怨。
刘禅想过刘谌的反应。可能会掀桌子和张郁对骂,也可能会直接拂袖而去。他是个直肠子,能从嘴巴一直看到底儿的那种。
对错黑白,在自己这个五儿子眼里从来是泾渭分明的。就张郁说的这几件事,凭良心说刘谌做的都是对的。
正因为是对的,以刘谌的性子,这么爽快就认了错,这才是不对的。
关彝气不过,也不顾这场合究竟合不合适,直起身子大喊:“大王,你这是干什么?”
刘谌没去看他。
“只是有一事臣还想恳请陛下考量。犍为张徵,素有才学。成都能转危为安,皆赖张徵及时带巴东将士回援。愿陛下辟其为尚书郎,以彰其功。”
他能做的,应该也就这么多了。看在自己守城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刘禅应该会答应。
果然,刘禅微微点头,算是允准。随即一挥手,内侍手持诏书,上前宣读:
“自有父子,人伦之本也。名分君臣,纲常之源也。炎兴初始,魏寇汉益二州,作乱京畿重地。所幸群臣竭虑于内,诸校忘身于外,同德勉力,终使社稷危而后安,汉祚悬而未绝。”
“然北地王谌,身为皇子,又负圣命,行事狂悖,有违人伦,矫诏于外,又背臣纲。本应付有司置罪,以罚其咎,但念其亲冒箭石,守城有功,功过相抵。”
“故免北地王谌行都护事,于府内自思己过,以观后效。”
什么?不仅要免职,还要禁足?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关彝一甩手,也来到殿中跪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在关彝的带领下,有军职在身的武将也一起上前求情。
和那些摇扇子吹风的文臣不同,这些将领心里的道理只有一个,打赢了仗,就是功臣。
樊建也觉得这么处理实在是不妥。北地王刚刚收获了城中人心,却还是要被罚,这简直是在胡闹。
不知道是哪个蠢材给皇帝提了个这种建议。皇帝也是,就不能考虑考虑吗?
“陛下,处罚是不是再商榷一下?就算北地王有罪,但是禁足,还是有些过了。”
张郁振振有词:“罚不重何以明威?”
樊建怒喝道:“恩不推何以立信!”
你个猪脑子快别说话了,没看见跪你身边的都是谁吗?很明显你就是被推出来当出头鸟的,这么卖力气干嘛?
再多说一句,保不齐晚上回家的路上就有人黑了你。
别管你张郁和背后的人动机是什么,眼下先把这群丘八安抚了再说!
“陛下,老臣建议革职即可,不宜过于苛责。眼下战事未定,望陛下以人心为重!”
我话说的够露骨了,刘禅你总该听明白了吧?
看到这么多将领也都在为刘谌求情,而且都是禁军将领,刘禅大感意外。
“众卿不要再说了,禁足的事就算了。今天是庆功,这又是干嘛。”
听见陛下解了北地王的禁,众人也松了一口气,好歹处罚减轻了不是?
刘禅只是试探,没想到这一试,就发现禁军竟然反了水。这还是朕的禁卫吗?
他是皇帝,知道人心是可以操控的。但是他不是军人,无法体会到这种在血水里泡出来的情谊。
刘谌却开始佩服起这个老爹来。
不得不说,操控人心这方面,刘禅是会玩的。这么一正一反,大家关注的都是解了圈禁,却忽视了更为关键的革职。
眼下自己无权无职,再想着帮姜维收复汉中,可谓难如登天。
张皇后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她可是正宫,又是刘谌的母亲,本应说上几句的。
但如今这个反应,不也说明了作为外戚的张氏,已经衰弱到何种地步!
刘禅喜欢的是王贵人,张皇后内无皇帝宠爱,外无重臣为援。皇后的兄弟张绍,此时只是侍中、尚书仆射,并无实权。
不得不说,在防外戚这块儿,刘禅倒是向自己的祖辈学了不少。
马秉的以退为进的建议确实能保证自己的安全,眼下退刘谌是做到了,那这个进,又该向谁求索?
刘禅的目的达到了,心情大好,
“接着奏乐,接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