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艾没有和自己的部下一样,跑到绵竹城里开心快活,而是还留在城外的魏军大营里。
在帅帐内,邓艾双手负后,站在地图前,苦苦思索。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漫不经心地划着圈儿,圈中的东西,他一直朝思暮想,如今近在眼前。
成都。
“父亲,巳班斥候回来了。”
是儿子邓忠,带着斥候进入了邓艾的帅帐。
自从攻克绵竹,邓艾便派出斥候,探听成都消息。
每日四班,以时刻为记,日夜不停。
眼前的这个气喘吁吁的士兵,便是昨日傍晚派出营的。
邓艾被儿子的一句话拉回了神,也不顾眼前的士兵是否疲累,上前一把攥住对方的胳膊,
“成都情形如何?”
士兵还在兀自喘着大气,张了几下嘴,但说话还是有些不利索。
“快说啊!”
在自己主帅的死亡凝视下,士兵拼了老命才把自己的气儿喘匀。
虽说人都是逼出来的,虽说你我都是逼出来的,但你也不能往死里逼我啊!
一天一夜跑了一百七八十里路,你去跑一个试试?
官大一级压死人呐!
“禀将军,成都城中人心惶惶,居民纷纷外逃,还有不少马车,看上去像官员家眷。”
“守城蜀军对此也不加以节制,夜里也有人外逃,几乎没有宵禁。”
邓艾大喜过望,
太好了!
以六十六岁的高龄勇攀高峰,现在的邓艾,也算是强行焕发职业生涯的第二春。
你以为他愿意?
花甲之年,谁不想躺在功劳簿上过安生日子?
凭他邓艾这么多年,在雍凉兢兢业业和姜维诚信互刷的战功,垒两张床都有富余。
结果司马昭竟然派了个摘桃子的钟会来!
钟会才多大?还不到四十,就能做到镇西将军,凭什么?还不是他钟会投了个好胎!
嘉平元年,邓艾在东南屯田,撅着屁股锄禾的任上调往陇西,担任南安太守,钟会也在这一年任中书侍郎。
一个在西北苦寒之地,砍人头攒军功,一个在中央办公室,摇蒲扇给司马师吹风。
而在司马昭打算灭蜀的时候,邓艾已经靠一颗颗人头升到征西将军,食邑六千六百户。
征西将军作为“四征将军”之一,地位其实要比钟会的镇西将军高。但是邓艾还是不得不在钟会手下,老老实实当个二当家的。
为啥?就因为钟会的官职后还有两句话:
都督关中诸军事,假节!
经验不如自己,资历不如自己,官职还不如自己,然后,还偏偏能管着自己。
邓艾很憋屈,却也只能憋屈,谁让人家是领导的人呢?
钟会确实有能力。三路大军伐蜀,一鼓作气收复了汉中,让自己的老对手姜维只能退守剑阁。
只是在剑阁相持不下的时候,钟会打算退兵了。反正汉中已经到手,他钟会的功劳可是大大的!
这在邓艾心里,不知道嘲笑了钟会多少次。
你的确有点儿东西,可惜不多!
当下属的,你得充分领会领导意图。司马昭的打算是什么?是灭蜀。你钟会灭了一半儿不灭了,这不是纯粹恶心领导呢么?
钟会的起点比自己好,是颍川钟氏的背景。能得到司马昭信任,是因为高平陵之变里站对了人。
邓艾不想一辈子都被人看成是放牛娃出身,他想为自己搏个前程。
所以当他看到诸葛瞻的尸首时,邓艾很想喊上那么一嗓子。
钟会!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为自己拼过命?
你就只会拼爹!
他也很想立刻就到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但是看到自己从雍凉带出来的老弟兄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样儿,邓艾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娘的到底是谁打了败仗?
打了这么久,他决定让弟兄们进城去享受享受。
但自己,还是留在营中。
不是邓艾不想歇,他想在斥候回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听到消息。刘禅那边也很配合,这两天里斥候带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邓忠安排斥候先去歇息,转过头劝自己的父亲:
“爹,咱们是不是该攻打成都了?”
邓艾闭目沉思。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确保万无一失。
行百里者半九十,邓艾决定做两手准备。
如果刘禅害怕了,选择投降,那自然皆大欢喜。
要是他不投降,那还是得做攻城准备。
“邓忠,你安排两校人马,就地伐木,营造攻城器械。”
“其余大军,休整两日拔营,前往成都!”
邓艾是这么打算的。
之所以要休整两天,一方面自己带的这些人先是爬山,又连着在绵竹和雒县打了两场,确实有点儿累。
另一方面,也是等刘禅的反应。投不投降,这两天怎么也会有消息。
当然,邓艾肯定不会就这么干等着。
转身来到案前,他准备给刘禅加加温,写一封劝降书。
故技重施。
当初诸葛瞻看到自己的信都沉不住气。如今这封劝降书交到刘禅手上,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况且成都城里,有个著名的国际友人黄皓。
趁着成都纷乱,刚好派人去联络联络,建立一下外交关系。
派谁去好呢?邓艾半闭着眼,心里盘算起来。
如果刘禅见到信之后决定投降,那送信的这个,可谓是天功一件。
想到这儿,邓艾心里有了底。
“邓忠,去把田续叫来。”
邓忠领命,揖了一礼,转身出帐。
之前因为田续的畏惧不前,邓艾差点儿给他砍了。多亏其他人劝了好久的情,这才保住了田续的脑袋。
受了点儿委屈不假,田续心里肯定也有不快。
不过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嘛。
成年人的世界,从来就没有容易二字。
所以邓艾也想给他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
那要是刘禅突然有种,不投降了怎么办?
好办!那刘禅也没理由替自己留着田续。
要么放牢里,要么放盒里。不管放哪里,替自己除去一个不听话的下属,邓艾也不亏。
驭下之术,邓艾算是玩明白了。
很快,军士进来通禀,护军田续在帐外求见。
看着田续看不惯自己又干不掉自己的样子,邓艾也不以为意。
大手一挥,
“这个大功,我连我儿子都没给。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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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艾不知道的是,黄皓已经被刘谌杀了。
而无意间严重破坏了国际关系的刘谌,此时正强行拖着马秉,巡视羽林各营。
刘谌留了个心眼儿,先回家换下朝服,才和马秉一起出门。
之所以要这么做,其实是刘谌对现在的羽林军,很不放心。
昨天晚上刘谌刚刚看到他们的散漫样儿,再加上今天看到马秉一副安享晚年的态度,能放心才有鬼了。
来到城南大营,偌大一个校场,竟然空无一人。
声音倒是不少,不过不是操练的呼号,而是划拳和酒令的声音。
太真实了,这才叫下基层啊!
刘谌扭头看了看马秉,意思是你看你的兵,多给你长脸。
马秉扭头看了看身后,发现没人可看。
得,这锅算是砸手里了。
“都尉,这里军纪有些散漫啊!”
马秉只能赔笑:
“那个,原来不这样儿……”
刘谌也不理他,径直奔向声音最大的军帐。
刚一进去,满屋的酒气差点儿给刘谌逼出来。
好家伙,谁家酒缸成精了?
刘谌抬手在面前扇了扇,这酒气仿佛凝在了空气里,就是散不去。
有士兵发现了外人,只是抬头扫了一眼,又继续埋头喝。
闲杂人等进入军事重地,竟然不上前盘问,刘谌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你们干什么呢?”
面对刘谌的质问,士兵的回答也很诚实,
“我觉得只要眼神好,应该能看出来我们在喝酒吧?”
刘谌气的七窍生烟:
“大敌当前,你们不用心操练,还在这儿喝酒?”
没想到,一屋子七八个士兵,听见这话,竟然都乐了,
“马上就要投降,都不用打仗了,还操练个啥?”
刘谌暗骂,真是坏事传千里。
谯周的主张,估计现在传得满城都是,难怪军中这么废弛。
刘谌干脆亮明身份,从怀里掏出玺绶,
“谁说要投降了?”
“我奉皇命,都督京中军事,陛下已经决定要固守成都!”
一众士兵瞪大了眼睛,这官印看上去倒不像假的。
但这人嘛……
“我说,”终于有位军校,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走到刘谌身边,
“这位……兄弟?咱既然都是吃禁军这碗饭的,也不用藏着掖着,”
说话间,这军校还拍了拍刘谌肩膀,打了个酒嗝,
“咱们陛下,几天前就说要固守。这不,派了我们好些兄弟去杀魏贼,结果呢?败了之后,立刻就传开要投降。”
“现在又说要固守,谁知道过两天还会有什么消息!”
“意思意思得了,别太认真,活着才是大事儿。你看绵竹那儿躺着的,连喝酒的机会都没了。”
“得活在当下。要不,一起碰一个?”
刘谌不知道该说什么。
骂这军校的颓废?
有什么用!
还不是因为自己老爹的朝令夕改?
说到底,当兵的,不就是听上面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就是了。
什么大义情怀,在这时候,是不存在的。
对于天子和皇家,是家国天下。对于世家大族,是家和国。
对于最下面的士兵,是我今天又活了一天,同伍的那个谁死了,同校的那个谁残了。
为什么活,又为什么死,他们不是想不明白,
而是压根就没想过。
刘谌决定,好好给他们上上课。
“都尉,召集所有的羽林军,校场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