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中心有高台,用以调兵点将。
刘谌,此时就负手站在台上。
看着台下渐渐聚集的士兵,刘谌稍显宽慰。
还行,至少知道把甲胄穿上。
千人为校,以校列队。八个方队,将刘谌围在了正中。
有人推搡,有人低语。
你们这也能叫队伍?不如说是一大堆蚯蚓在爬!
刘谌忍不住呵斥道:
“你们看看自己这样儿,好意思说自己是大汉军人吗?”
马秉站在一旁,好似老僧入定一般,倒是个站军姿的榜样。
要不是闭着一双眼睛装睡,刘谌其实挺想拿这位花甲之年的老人树个典型。
还真有不怕惹事的。听见刘谌发火,下面有人搭茬儿,
“那有啥不好意思的啊。都不用我觉得,穿上这身儿衣服,大街上谁见了不得喊声军爷?”
“哈哈那倒是。就算他们不认衣服,刀总还是认得的。”
士兵全然没有面对自己上司的畏惧,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一看就知道台上这人肯定是勋贵家的公子哥,跑来镀金的。
能待几天还不知道呢。
刘谌定了定神,自己要仰仗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一群看过白骨曝荒野,千里无鸡鸣,又看过庸碌者尸位素餐,当权者朝秦暮楚之后,
开始麻木的人。
但刘谌不相信,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普通人再怎么怯懦,在战场里滚过一回生死,看见袍泽还在奋力向前,看着敌军的大纛倒下,也会生出莫大的勇气。
血一旦热过,要凉下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刘谌嘴角尽是嘲讽。
他要唤醒这支军队丢掉的荣誉感。
“你们这么说的话,那我倒想问问,你们当兵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拿刀吓唬老百姓?”
“那你们和山贼有什么区别?只有山贼的刀,才会冲着自己的子民!”
“请问,你们自己的刀,会伸到自己父母兄弟面前吗?大汉军中,从昭烈帝,从诸葛丞相那时起,何曾有过用来恐吓百姓的刀?”
没人说话。
沉默,起码说明他们还有廉耻之心。
刘谌声音开始温和起来,
“说到这儿,你们都是哪儿的人啊?”
回答声稀疏响起:
“回大人的话,我是成都本地人!”
“我是永昌郡人。”
“我家在广汉郡。”
七嘴八舌了一通之后,有位士兵举手,
刘谌看了过去,对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很小。
“我是汉中人。”
这个地名一出现,大家都不说话了。
周遭的目光,也不知道是被这手吸引,还是被这个犹如丧讯的地名吸引,
齐刷刷聚了过来。
刚刚这个词,在大将军退守剑阁之后,就从这群得过且过的士兵嘴里消失了。
没谁会去主动提起,似乎都忘了,曾经蜀汉还有这么一块儿地方。
但是当所有人都不说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大家都没有忘。
“家中可有消息?”刘谌问道。
这位士兵摇了摇头,
“我是今年被选入羽林军的。之前还给家中去信,今年无法更下务农。没想到……可能现在家中,也没地可种了吧。”
如果说人口是立国之基,那土地,就是生民之本。
蜀汉与魏吴,都不相同。
因为人少,所以在征兵时,规定在册的壮丁,都要入军服役。
也就是说,这些当兵的,甲胄穿上就是汉军,脱下就是农民。
诸葛丞相当初制定了“十二更下”的制度,就是为了确保国小寡民的蜀汉,能够不耽误种地。
但如今汉中尽归于魏,没有壮劳力的土地就是无主之地,肯定被兼并了。
要不是还在军中效力,等待这位士兵的,就只有一个前途:
流民。
“想回家吗?”刘谌抬高了声音。
“想。但是我家的地都被魏贼占了,回去了,我又能干什么。”
“那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自从知道汉中失陷之后,他一直在想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没有人再窃窃私语。
周遭安静了下去,只有刘谌的声音,充斥着偌大的校场。
“各位兄弟,都听到了吧!”
“我们想回家,因为家里有汉中的麦穗,有涪县的竹笋。你们当中有成都的,丝竹声冠绝天下。应该也有巴东人,那儿的船工号子很响。”
“我们想回家,因为有亲人要我们养活。”
“但现在,魏贼来了。”
“他们不像山贼,山贼抢了钱粮就走,我们可以忍气吞声,因为粮没了,我们还可以继续种。”
“他们要的,是我们吃了几十年,喝了几十年,养了我们几十年的土地!”
刘谌顿了顿,抬高了自己的声音,
“你们说,该怎么办?”
沉默。
士兵们在低头思索。
能怎么办?
刘谌受不了这股沉默。
“你们还是不是裤裆里有卵蛋的男人?看着别人来抢,你们手里的刀都是吃干饭的?”
好像又过了很久。
先是一两个人,然后是四五十人,
“跟他们干!”
终于,八千个人齐齐抬头,目光炯炯,望向校场正中的刘谌。
“杀了他们!”
刘谌终于满意了,这才像个军队的样子。
刚刚那位士兵却又出了声:
“大人,我们能打赢吗?”
是啊,我们能打赢吗?所有人都想问。
刘谌却反问他:
“襄阳城外,面对汉贼曹操的虎豹骑,你们的前辈选择相信我的祖父昭烈帝。西城之中,面对司马懿的十万大军,蜀中几千老卒选择相信诸葛丞相。”
“到了现在,你们信我刘谌吗?”
“信我的话,跟着我,我带你们杀回去!”
士兵们纷纷讶然。眼前的这位,竟然是北地王!
哪怕不认识这个人,也知道这个名字。
而且北地王说的是,让我们跟着他杀回去!
场下的声音又开始嘈杂,不过很快,就被另一个声音代替,
“信!”
声音纷乱,却也坚定。
刘谌昂首,于高台之上振臂嘶吼:
“杀!”
“为了我们的家!”
场下八千个喉咙,齐齐吼出了同一个字。
“杀!”
吼声横亘天地。
一旁的马秉睁开了眼睛。
依稀间,他觉得自己面前好像不只是八千人,
在这些活人身边,还有那些战死在绵竹的赳赳汉魂!
老人嘴角微微一笑,
上下同欲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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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谌和马秉同乘一辆车,离开了军营。
刘谌低头沉思,现在军心可用,下一步就是安定城中百姓的人心。
而马秉虽然没说话,却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刘谌。
刘谌无意之间抬头,正对上马秉盯着自己的眼睛,吓得一激灵。
“我说都尉大人,你这眼神有点儿暧昧啊!”
马秉哈哈大笑:
“是吗?可能老夫很久没看到大王这样有趣的年轻人了,一时情不自禁,大王勿怪!”
刘谌揉着大腿,刚刚站的有些久,此时腿有些酸。听马秉这么说,便随意应付一句:
“有趣?我哪里有趣?”
他还在想自己的事儿。
马秉对这敷衍倒也不以为意,靠着摇晃的车厢,老人的胡须微微轻颤,
“仁爱治于下,信义服邻国,上知天文,中察人事,下识地理,四海之内,视如家事,此天下之将。”
刘谌也来了兴趣:
“这是诸葛丞相所写的《将器》,都尉这时候说到这个,什么意思?”
马秉点点头,“说是将器,其实无论军中府中,皆是如此。高位者都知道要治下,但这个下,在军中到将校,在庙堂到世家,也就止了。”
说到这儿,马秉眸中的神采有些异样,
“知天文晓地理,老夫见过的不少。只有这察人事,从景耀初年至今,所见只有大王一人而已。所以觉得大王有趣。”
刘谌听到这夸奖的话,却不以为意。
你是不知道我来自什么地方。
不是我跟你吹,在俺们那个时候,那才叫真正的军队。
“都尉谬赞了。既然当了将领,当然要和士兵们想到一起去。你看孝武帝时的卫青大将军,不也和士兵同甘共苦吗?”
马秉捻须轻笑:
“所以大汉四百年,只有一个卫青啊!”
马秉已年近花甲,眼见先帝起高楼,眼见如今楼将倾。
他比诸葛瞻年长了十几岁。这么多年,他看过父亲在荆州,和壮缪侯(关羽谥号)同舟共济,听说过昭烈帝在汉中,和汉贼曹操分庭抗礼。
他知道这江山,有多么来之不易。
也正是多活的这么多年,让他明白为什么姜维要选择屯田避祸,为什么在董允死后,朝中天翻地覆。
名望大是好事,也是罪愆。
但和陛下不同,校场上的刘谌,让马秉隐隐有了期许。
“大王,现在军心可用,但成都现在人心惶惶,你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刘谌倒也诚实,只是笑得很无奈,
“我是有些想法,首先,清点成都府内钱粮,确保供应无忧。”
“其次,关闭成都各门,控制出入,防止有贼人继续窥伺城内情形,趁机作乱。”
“不过贸然封城必会让百姓更加慌乱,而且之前父亲犹豫过甚,影响极大。眼下我还没想出个妥帖的办法来安抚人心。”
马秉点点头,这几条虽然尚不具体,倒也算是有条理了。
“老夫妄言一下,这两日,肯定已经有魏人进到成都城里了,大王为什么不在这上面下下功夫?”
刘谌一下子就明白了。
“都尉难道想说,发动城内百姓,去揭发谍子?”
“正是!如果一来,人心必稳!”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之前刘谌让关彝先不要贸然去抓,他的想法是养鱼,抓一个,牵一串。
但马秉这个办法更高明。
只要发出悬赏令,人都贪财,面对赏赐肯定会留意身边的可疑之人。
都不用虎贲动手,哪怕是有些投机者胡乱检举,到时候也只需要派人去做一下核实的工作,可以节省很多人力。
而且,以官府的名义悬赏谍子,不也就意味着,朝廷决定抵抗了吗?
刘谌还有一个疑问,
“那钱从何来?府库的钱,应该优先确保城内防守用度啊?”
马秉抬眸,
“老夫虽然不常出府,但也听说大王当殿砍杀黄皓。想来这黄皓里通外国多年,又与很多官员往来,想必……”
“妙啊!”
刘谌恍然大悟,接下来你也不用说了,我都懂。
不就是抄家嘛。
“都尉,还请最后为我解惑。”
“汉室还未复兴,难道都尉就不顾先帝和丞相所托,甘愿用奢侈之物自污,白白辱没于田舍?”
马秉捻须,和聪明人聊天就是省力。这北地王原来看出来了啊!
“如今贼军将至,等到大王得胜之日,老夫定在府上,为大王设宴庆功!”
大王,我会告诉你的,但今天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