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谌手上,精钢铸成的八面剑还在滴血。
毕竟是第一次亲手杀人,刘谌有些恍惚,仿佛脱力了一般。
他不得不以剑拄地,才稳住了身形。
黄皓的脑袋,正满地乱滚。
这变化来的太快,刘禅一时没有准备,待在原地愣了半晌。
这就杀了?
还把整个儿脑袋都砍下来。不知道这样的画面,很暴力很有视觉冲击吗?
“你……你要干什么!”
暴怒下的刘禅终于想起,自己现在还是皇帝,刘谌这么做,简直就是以下犯上!
回身疾步至大殿一侧,伸手从兰锜前抽出了剑,横到刘谌肩上。
刘谌脖颈处传来阵阵凉意,见父亲发怒,他立刻跪在殿中,仰头看向刘禅。
抬头时,刘谌看到了剑身上还刻着字,
“章武”。
章武元年,刘备采金牛山铁铸成八剑,各长三尺六寸,并称蜀主八剑。
除了一柄自用,其余分别赐予太子禅,梁王理,鲁王永,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还请了诸葛亮亲自在剑上刻字。
所刻正是“章武”二字。
“原来,父亲还会用剑啊!”
刘谌直视着这位蜀汉皇帝,摇头苦笑:
“我还以为,这成都的丝竹之声,把我大汉的脊梁都泡软了。”
“只可惜父亲拔剑的时机不好,不是在魏军入侵之时拔剑,而是在为国除害之际,用剑对准了儿臣。”
刘禅眼中冷冽,下眼睑因为怒极,兀自颤动。
他是天子,天子一怒,可以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可此时剑明明就在手里,自己却下不了手。
只因对方,是他的儿子。
但是天子的自尊,又让他不甘心就这样把剑拿开。
“什么叫时机不好?为人子,你顶撞父亲,就是不知孝。为人臣,你忤逆君上,就是不知忠!我大汉以孝立国,又怎容得下你不忠不孝?”
见刘禅只是厉声斥责,手上却迟迟没有动作,刘谌知道自己今晚赌对了。
刘谌轻声问道:“父亲,为何先帝要定年号为章武,又将这二字刻在剑上?”
“歌止曰章,止戈为武。先帝是告诫朕与近臣,乱世之中再无升平歌舞,应当君臣同心,勉力恢复…… ”
刘禅说到这儿,突然没了声音。
刚刚还说儿子不忠不孝,这么看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想到这里,刘禅的怒气也泄了。手中的剑缓缓垂向地面,返身向御座的方向走去。
走到阶前,刘禅却没有上去,而是就这么坐到了台阶之上。
儿子啊,你不知道当爹的不容易。
也不知道,当天子,也挺不容易。
刘禅挥了挥手,示意刘谌坐到自己身边来。
“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用黄皓吗?”
刘谌起身也坐到石阶上,听见父亲问话,摇了摇头。
“你觉得,相父是个怎样的人?”
刘禅竟然在问诸葛亮,刘谌答道:“惊才艳艳,对陛下忠贞不渝。”
刘禅的目光极远,透过殿门,望向宫城之外。
“是啊,相父大才世间罕见。朕和世人一样,从未怀疑过他的忠心,也从未质疑过他的能力。”
“只是,相父在世的那些年,朕也从未轻松过。”
“这些事,不聊也罢。不过朕想告诉你的是,一个无权的皇帝,不能称其为天子。”
“所以相父病逝之后,朕要自摄国政。”
刘禅目光转回殿内,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大殿,面露苦笑。
“可那又如何呢?相父之名遍及天下,蜀中诸人只知葛氏而不知刘。再加上后来的蒋琬、费祎、董允,虽然都是贤臣,却也无一不是出身于丞相府。朕要立威于天下,只能假他人之手。”
“黄皓,就是朕用来立威的人。”
“朕要告诉臣下,告诉世人,朕才是握着大权的皇帝!你们直骂也好,弹劾也罢,但无论品秩多高,食邑多少,就是奈何不了这个宦门阉竖!”
“能定他生死的,唯朕一人!”
刘谌暗暗心惊,眼前的刘禅,对诸葛亮的态度有些不太一样。
不过这倒合乎情理。帝王心性,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刘禅的那句“政由葛氏,祭由寡人”,可以理解为君臣无间的佳话,又何尝不是天子无权的牢骚?
但在刘谌看来,刘禅的理由虽然成立,却还显得滑稽至极。
不就是想立威吗?这还不简单!
“父亲,古今帝王之权,无外乎生杀予夺四字。给升斗小民以生,给奸佞凶顽以死,施恩以表功,惩治以杜恶。而且眼下,就是立威的好时机。”
听见刘谌的话,刘禅有些不解。
“眼下如何立威?绵竹战败之时,朕本是打算南巡的。结果不还是有人劝朕投降吗?”
刘谌顿感无语。
原来是自己看错了。这刘禅是空有帝王之心,却没有帝王之术啊!
说到底,还是太软了。
“很简单,谁要说投降,砍了便是!”
刘禅闻言大惊:“这岂是仁君所为!更何况此议是谯大夫所提,他是蜀中大儒,名望甚高,如何杀得?”
刘谌扶额,爹啊,你这就是典型的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父亲,杀人不是为了让其口服,而是要让别人心服!如此非常之时,就不能滥施仁义。”
刘谌顿了顿,“如果父亲觉得为难,那儿臣愿意当这个恶人!”
刘禅有些不相信,今晚会和刘谌说起这些。
虽然自己现在的六个儿子里,其他五个,连同太子在内,都很懦善。只有这个老五,从小聪明,英敏过人。
那刘禅也没有多喜欢这个特别的孩子。
无他,只因刘谌是张皇后的儿子。
而张皇后,其实刘禅并不喜欢。
因为相父之命,达成的一桩政治联姻,自己做不了什么主。
正宫无法自己做主,但是每晚和谁睡觉,自己还是能做主的。
眼见得王贵人的肚子大了一次又一次,张皇后还没动静,的确说不过去。
于是,就有了刘谌。
应付差事的结晶,仅此而已。
而今晚在这议事殿内,刘谌的话确实有道理,这让刘禅觉得,这个老五,竟然比自己还像个皇帝。
眼下的局面已经如此恶劣,朝中势力又此消彼长。
那就让他试试吧。
“回去吧,明天朝会我会下诏。不过你之前没有官身,就先以王爵代行都护事吧。”
刘禅交代完,起身正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对刘谌说道:
“谯大夫那里,如果能不杀,尽量就不杀。”
刘谌点头,却没直接答应。
“我会给他机会。”
喊来几个小黄门,用匣子将黄皓的脑袋装好,刘谌打算带走。
回到自己的王府,果不其然,关彝已经在会客厅等着他了。
历史上,这位关羽的孙子,在钟会作乱的时候,和太子刘璿一起被杀。
也有种说法,是庞德的后代为了报仇,把他砍了。
不管怎么说,这位按历史剧本即将不久于人世的虎贲中郎将,此时等得花儿都谢了。
下人已经添过五回茶,还不见刘谌人影儿。
关彝不知道宫中刚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位北地王大晚上把自己喊过来干啥。
终于看到正主回来,关彝急忙起身去接,一眼就看到刘谌手里的匣子。
“大王,你手里的东西是啥啊?”
刘谌也趁机打量了一下这位名将关羽的后代。
身形高大魁梧,目露精光,一双大手布满老茧,一看就是行伍之人。
刘谌拉过关彝返回厅中,按宾主坐下之后,打开了匣子。
一看到里面的东西,关彝的嘴张得老大:
“黄皓死了?”
刘谌点点头,“我杀的。”
关彝一伸大拇指:“做得好!”
匣子一开,血腥味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刘谌觉得有些反胃,喊来下人重新生上一炉香,才勉强压住这血腥味。
关彝却对这味道不以为意,满眼都是钦佩:
“大王叫我来,有什么事?”
得知了刘谌刚才入宫杀了黄皓,此时的关彝,对刘谌的佩服那叫一个无以复加。
刘谌要的,就是他的这个态度。
“父亲已经答应,由我负责京城防务,以便抵御魏军。现在城里能倚仗的,只有虎贲和羽林两军了。所以喊你来,是商量一下守城的事。”
原来的羽林都督李球和诸葛瞻一起战死,现在剩下的羽林军现在的统领是骑都尉马秉。
但老人家岁数大了,大晚上不太好折腾他。
不过这也好办,等到诏命下来,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地接管羽林军,到时候再去见他也不迟。
而虎贲军不同,统帅关彝正值壮年,他的态度,就是虎贲军的态度。
关彝的回答倒也爽快:
“既然有天子命,那我肯定听凭大王驱使。不过大王准备怎么办?卫将军刚败,现在军中传言不少啊!”
得到了关彝的支持,刘谌终于放了心。
接下来,该办正事了。
“虎贲军也有去绵竹的吧?有败军回来的吗?”
关彝答道:“虎贲要负责皇城禁卫,去的是羽林军。倒是有些败军陆陆续续回来,都在城外营中。大王问这个做什么?”
刘谌点点头,“那就麻烦将军,明日去请一名经历过绵竹战事的军士和你一起入宫,听候传唤。”
对于那些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夫子们,刘谌不打算讲什么礼义廉耻。
他谯周知道什么是战场吗?
“哦还有一事,我今天入宫的时候,看到城内人行纷乱。虎贲这里,还请派出人手,巡查城内各处,维持城中安定便可。我担心这两天城里出入混乱,已经有谍子混进来了。”
刘谌没好意思细说,总不能直接骂现在的羽林军简直就是一坨屎,他刘谌不放心吧?
关彝点头应允下来。
他知道自己的本职是皇宫的安全,本不该插手此事。但既然北地王都这么说了,肯定是有用意的。
具体什么原因,他不去想,也不打算问,对于刘谌的话,关彝选择无条件相信。
就因为北地王能杀了黄皓,他关彝服气!
不过出于对刘谌的关心,关彝还是出声提醒了一句:
“如今想投降的可不少,陛下虽然现在被大王说动,但保不齐明天群臣鼓噪,又有反复。”
面对未来战友的提醒,刘谌拍了拍关彝的肩膀:
“放心吧,要是明天谯大夫还说投降的事,看我不骂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