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门外,守门士兵见到是北地王车驾,只是稍作盘问,便予放行。
宫内禁止行车马,刘谌便让车夫在宫外等候,只身一人跟随前来引路的内侍入宫。
其实不用带路,有了宿主的记忆,刘谌也知道该怎么走。
按照刘谌的记忆,景耀元年之前,他进宫时,并没有什么内侍引路。
自从黄皓成为中常侍,开始专秉朝政之后,除了大臣进宫,就连皇子面圣,黄皓都要派人来。
名为引路,实为监视。
但凡有和他不和的人进宫,黄皓总会出现在刘禅身边。
这也逼得姜维,堂堂大将军,都跑到杳中锄禾日当午去了。
到后来,甚至刘氏族人,如果黄皓不喜,也别想在朝里有好日子过。
这个刘谌,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刘谌对此也不以为意,他还怕一会儿黄皓不来呢。
他的底气,还是来自于刘谌。
因为在车上刘谌仔仔细细梳理了一下刘谌的记忆,他发现,刘禅这个人,软弱不假。
但是软弱,意味着没有主见,很容易被别人的话影响。
而今晚除了黄皓和自己,没有别人。而自己作为一个亲王,和皇帝父亲说话,黄皓就算想插嘴,也没什么理由。
刘谌决定,赌上一赌。
跟着内侍七拐八折,终于来到了议事殿门口。一路不发一言的内侍,此时转过身来,对刘谌低声说道:
“请大王解剑。”
刘谌微微斜了他一眼,脚下没停,直直往殿内走去。
内侍有些慌乱,刚想近身去拦,却被刘谌一把推开。
迈步入殿。
刘禅站在殿中,看着门口发生的一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刘谌扫了一眼,果然,黄皓也在。
汉以孝立国,礼自然不能少。刘谌举手加额,跪拜在地。
刘禅的声音传来,却听不出喜怒:
“现在又不是朝会,你这样又是为何?”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让刘谌起身的意思。
刘谌也不是傻子,早就听出来了。
跪就跪吧,又不是不能说话。
刘谌仍然伏在地上,嘴里高喊:
“臣请陛下,先杀黄皓,再抗邓艾!万万不能就此投降啊!”
刘禅对此不置可否,淡淡应了句:“你先起来说话。”
听到儿子的这个请求,刘禅也不意外。
上午朝堂上,刘谌刚刚和谯周杠上,就被自己赶出了宫。
也是因为这事。
至于说杀黄皓,这两年他听得多了。好像每天不跳出几个人来嚷嚷着杀黄皓,朝会就不完整一样。
喊就喊吧,朕不让杀,你们也就只能喊喊而已。
刘谌闻言起身,直视着刘禅。
自己的这个父亲,已经是位五十七岁的人了。
体态肥胖,而且下垂的眼睑,两鬓中明显的白发,都在说着同一个词。
疲惫。
和整个蜀中大地,一样的疲惫。
大汉的心气儿,此时在这位皇帝脸上,展露得一览无余。
刘禅见刘谌站起,开口问道:“为什么?”
刘谌却不回答,反问父亲:“那陛下为何要降?”
没想到刘谌竟然会反将自己一军,刘禅有些意外。
帝王,最忌讳别人窥伺自己心思,哪怕是儿子也不行。
“小子,你知道什么是命数吗?”刘禅的语气,终于有了些怒意。
有时候,怒气和血性只差一点儿。
刘谌尽力让自己平静,但语气里,而忍不住发颤。
你还好意思问我命数?那好,我就来告诉你,什么是命数!
“陛下,我知道命数。”
“当年祖父昭烈帝走投无路,寄居荆州时,能够请得忠武侯(诸葛亮谥号)出山,终于有了两州之地,是命数。”
“当年壮缪侯(关羽谥号)因糜芳、傅士仁叛吴,功败垂成,最终昂首赴死,是命数。”
“当年忠武侯北伐,于五丈原溘然长逝,是命数。”
“而如今,卫将军诸葛瞻,尚书张遵,尚书郎黄崇战死绵竹,也是命数。”
字字句句如血,让刘谌渐渐忘了害怕,声音也大了起来。
直到最后一句话:
“陛下,我大汉自高祖立国以来,只有战死沙场的命数,从无投降的命数!”
这一句,响彻殿宇!
刘禅蹙眉,叹了口气。
上午听到谯周的话,他也在犹豫。
作为一国之君,要让自己对敌国将领投降,难,很难。
这些他又何尝不知道?
“那你说说看,眼下的局面,该怎么办?思远(诸葛瞻)都败了,我们拿什么抵挡邓艾!”
终于说到实质性问题了。
刘谌也不再喊口号,开始耐心分析起来。
“虽然绵竹兵败,但现在城中军队还有一万左右。邓艾既然是从小路来,攻城器械肯定不足。凭着成都坚厚城墙,我们完全可以固守。只要成都不失,等到巴东或南中的援军一到,邓艾必败!”
说到这儿,刘谌狡黠一笑:
“邓艾刚刚翻过马阁山,又与诸葛瞻大战一场,现在已经是疲师了。给他们半年时间啃成都,都啃不下来!”
刘禅听着儿子的话。
刘谌前面说的,和自己刚听说邓艾到的时候所想的,相差不多。
只是这最后一句,还是年轻啊。
“你觉得为父不知道吗?那你给我说说,要是魏军真的是疲师,思远又怎么会败?”
刘禅刚开始也觉得魏军疲惫,肯定能赢。却没想到诸葛瞻直接输了,而且还被魏军斩杀。
砍死诸葛瞻的那一刀,连带着,把刘禅的勇气也砍没了。
这他妈是疲军?谁疲的时候这样?
反正我刘禅疲的时候不这样!
不过这话在刘谌听来,可真是问到他心缝儿里去了。
为什么?那我可太知道了啊!
还不是因为他不听黄崇的话,先是不抢险要之地防守,而后又不好好守城,非得和魏军野战?
守城守城,你都有城了,为啥要下去打啊?
待在城墙上,魏军爬梯子就掀梯子,扒砖头就扔石头。
吃着火锅唱着歌就把城守了,这种日子,它不香吗?
非得到野外去互砍。
不过这个理由就算告诉刘禅他也不会信。因为现在败报虽然到了,可是具体的作战部署,战争过程,成都这里还没有接到,也不可能接到。
要不是刘谌是穿越过来的,按刘谌的记忆,他还真就不知道。
得想个别的法子。
“绵竹离成都不过百里。如果邓艾军真的还有余力,父亲不妨猜猜,几日会到成都?”
不到一百里的路,普通人最多走个两天也走到了。
军队的话,都不用两天。
你在绵竹歇,和在成都城外歇,反正都是歇,哪儿歇不一样?
要知道,成都可是蜀汉国都。兵临对方都城之下,这种诱惑,可不是一般将领能抵挡得住的。
想当初魏延都想带五千人跑长安底下去观光。
现在诸葛瞻带的禁军也都败了,此时的成都就像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在魏军面前玉体横陈。
邓艾年纪大,心有余而力不足可以理解,只是他手下的那些将领能忍得住?
他们必须考虑,这是不是今生唯一的机会。
重铸大魏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但很明显,邓艾辞了。不仅邓艾辞了,其他的魏军将领也辞了。
不然绵竹战败之后,前脚败报到,后脚邓艾也应该到了。
可是现在,败报是到了,可是朝堂都吵了两天,魏兵倒是不见一个。
城外最多的,反而是逃难的成都居民。
历史上也确实如此。
邓艾在攻下绵竹之后,只是派了斥候探听成都消息。直到后主带来降书,他才到成都去。
邓艾心里也没底。
刘禅有些后悔,早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这么能说,上午不该给他赶出去。
“就算邓艾已如末弩,但是眼下,成都谁能带兵啊?”
刘禅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大的顾虑。
大将军姜维还在剑阁,军中将领大多也都在那儿。
右将军阎宇都督巴东,虽然自己已经诏他回师,但从巴东到成都,还要有些时日。
建宁太守霍弋之前倒是上书,准备带兵来勤王。可惜那时候刘禅决定派诸葛瞻去抵挡,就回复说成都已有准备,没让霍弋来。
所以眼下,成都好像真的无人可用。
刘谌也不谦让,直接开口:
“臣,北地王刘谌,自荐统领禁军,抵御邓艾!”
看着语气坚定的儿子,刘禅不理解,谁给他的自信?
“你从来没上过战场啊,不知兵事,这会误事的!”
刘谌欲哭无泪。爹啊,你还明白这个道理?
“臣的确未曾领兵,但确有卫将军为国捐躯之志。”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老爹你明知道诸葛瞻也不知兵事,不也派他去误事了么?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爹,刘谌也没继续给刘禅伤口上撒盐,转而说道:
“放心吧父亲,儿的确有信心。不过现在人心浮动,我得跟父亲借一样东西,以安人心。”
刘禅纳闷:“你要借什么?”
刘谌转过头,盯上了在一旁当吉祥物的黄皓。
黄皓被看得一头雾水,你难道想跟我借东西?
刘谌面浮笑容,黄皓被他笑得发毛,也赶紧陪笑。
“黄常侍,烦请您把头借我用一下。”
黄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啥?
你要借头?
我的头吗?哪个头?
不对,小头我没有,那就只能是大头了!
那玩意儿借了,利不利息的先放一边儿,关键是它连本钱都还不了啊!
黄皓声音都开始抖了。
“当着陛下的面,北地王说笑了。”
黄皓只想警告一下刘谌,你别胡来啊,陛下看着呢,我可是有后台的。
可是看着刘谌的眼神,黄皓浑身忍不住筛起了糠。
那是杀气。
黄皓急忙转向刘禅,准备求情。
只是还没等黄皓开口,刘谌的话就在这大殿里先响了起来。
“藐视皇子,是为无礼;勾结外官,是为无义。如此无礼无义之人,要你何用!”
黄皓心里暗自叫苦不迭。
说我藐视皇子,这倒是真的。
不过你说我勾结外官,太不讲道理了吧?
我勾结的,又不只是外官!
想当初司马懿有事都来求我,别的不说,咱就是朋友多!
我黄皓,可是有追求的!
黄皓刚想解释,刘谌的剑却不给他机会。
利剑早已出鞘,剑身嗡鸣之处,
一道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