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烁皤啰夜娑婆诃、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
同济和尚合十的双手直直举过头顶,又念道一声“阿弥陀佛”,随即睁开了眼,这才一脸严肃地端起身前酒壶,为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白奉眠一直瞧着他那奇怪仪式,此时却突然道:“只许三杯。”
同济和尚杯中酒水顿时洒了些许,大声问道:“凭啥!”
“因为你只半壶便要醉了。今晚可有重要事情,耽搁不得。”白奉眠此时无心喝酒,只盯着他道,“这是第一杯。”
同济和尚道:“只喝三杯?那同不喝有甚分别?能尝出来个甚鸟味?”
“待成事之后,我再请你喝顿大的。”白奉眠话锋一转,“你是哪位法师门下?怎地对喝酒吃肉这般痴迷?门中便无清规戒律管你不成?”
同济和尚将嘴凑到酒杯杯檐,沿着边一旋,吸溜了一口,感叹出声后,方才回道:“没师傅,没清规,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
“没师傅?”白奉眠顿觉好奇,“那又是谁渡你入的佛门?你又怎算是佛门子弟?”
同济和尚白了他一眼,“谁说入佛门需要有人接引的?你瞧瞧那佛陀入道前,可曾有谁指引他么?”
白奉眠哑然半晌,又问道:“那你既无老师,又不守清规,又如何学习佛法?”
“读经啊。”同济和尚道,“你可听闻佛家三皈依?”
白奉眠一愣,轻点点头。
三皈依,又称皈依三宝。
一皈依佛,即为佛陀,首位悟道自觉者。欲入佛门,需静心明觉,知晓世间意义,不为世俗所困扰迷惑。因此皈依佛也称皈依十方一切诸佛,乃心之始端。
二皈依法,即法理法门,乃是佛陀为度众生所创立的佛门思想,包括种种清规戒律、因缘果报、轮回转世之说。是以皈依法乃是皈依世间一切真理,乃脱苦得乐之法。
三皈依僧,即为高僧,乃是依循正法修行的佛门子弟,跟随一个有德行、有思想、有行持的师父修行,能得广大福田善缘,修为精进。
三皈依现下几乎是所有佛门子弟的奉行法则,白奉眠年幼时便曾听老公子讲过。
天下同居的宗旨,也与佛门思想有同工之处。
白奉眠道:“自是知晓的。”
同济和尚又吸溜了一口,面上顿露舒适神色,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皈依,乃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他将中指与无名指放下,“而我同济和尚,却是一皈依。”
“一皈依?”
“我只皈依佛。”同济和尚哈哈大笑道,“脱苦得乐的法门我自已寻,便再也无须甚么老师来同我讲甚清规戒律。”
“你自己寻?”白奉眠更奇道,“那你可寻到了?”
“当然寻到了。”同济和尚得意说完,便再无多言,又倒下一杯酒,滴溜溜地吸了起来。
酒便是他的极乐法门。
白奉眠闻言只轻轻一笑。
那我的法门呢?
天下人的法门又在何处?
他本不想喝酒,此时却也忍不住喝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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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雨儿一夜无眠。
夜里脑海宛如走马灯一般,缓缓显出过往点滴。
走到近处,她的心绪也缓缓沉静下来。脑海里竟好似都是那名男子。
她是何时喜欢上的?
她也不知,她只知第一回见他后,那一袭白衣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也终于第一回,对未来有了盼头。
可回想昨夜,又觉得哪里好似不对劲。
杨浩东她是识得的,蓬江巨贾。
可他便是再富,又怎会花整整五百两银子,单来寻她陪酒?
便是老妈与云梦说是将其灌醉了,可又为何她下楼之时,却瞧不见其半分人影?
老妈进来打断的时候是这般巧,她与云梦二人神色更是有异。
莫非有何事瞒着我?
赵雨儿五年来历经坎坷,阅人无数,早已成了一幅玲珑心窍,谁人神色不对,她一瞧便知。
想到今夜便要同白奉眠离开此地,赵雨儿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不安。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日近黄昏,天空中仍旧布着阵阵阴云,昨夜下的些许小雨并未将这丰厚储蓄挥霍殆尽,阴云却反而愈来愈厚。
底楼已传出些许人声,底下的姑娘们也应当准备忙活起来了。
赵雨儿放心不下,打开梳妆台下的柜子,柜里底面铺了一层香灰。
香灰齐齐整整,毫无白印痕迹。
小包裹也静静躺在柜子里,里边装的是她多年所积攒的钱银。
柜子无人翻过。
赵雨儿轻嘘口气,合上柜子,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处,推门而出。
一出门便吓了一跳。
只见门侧正直直站着个人,却是老妈。
老妈瞧见赵雨儿突然从门外走出,顿时吃了一惊,不过又很快露出笑颜,“姑娘怎地突然出来了?有什么事吩咐老妈便好。”
赵雨儿惊得愣了半晌,“老妈你站我门口做甚?”
老妈平日里不在她房门内时,便下楼去忙,从未像现下这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房门处。
老妈面上掠过一丝慌张,可却很快掩饰下去,笑道:“老妈正要进来问问姑娘今日可还打扮否?却怕打搅了姑娘休息,是以便在门口站了一会。”
赵雨儿疑惑更甚,“老妈今夜不用下去底楼帮忙?”
“今夜楼下人不多,没甚么要帮忙的。”老妈笑道。
“既是如此,那我便下去瞧瞧。”赵雨儿撂下一句话,便快步从老妈身侧走过。
老妈顿时惊道:“今日可不是接客的日子呀!姑娘又未曾打扮,下去作甚?”
赵雨儿却不答,反加快了脚步。
老妈不对劲,昨夜便已开始不对劲。
一定有鬼。
且不论这鬼是不是冲着白奉眠来的,她也总得到处瞧过再说。
她脚步飞快,老妈便在后边提着裙子快步跟着,口中不住喊道:“你下去作甚……你下去作甚……”
赵雨儿从七楼急步而下,也渐渐听见底楼传上来的嘈杂人声,听起来竟似不比昨日要小。
她定在撒谎!昨夜她已在楼下忙的焦头烂额,而现下与昨夜一般吵闹,怎的她方才竟说楼底人少?
赵雨儿脚步不停,直直下到三楼时,又觉不对。
那底楼的人声竟好似还与平常不同?
以往楼底的人声,声大、嘈杂。
可今夜楼底人声,声响因虽与以往一样大,却好似甚为清晰,若是侧耳细听,更能听清楼底发声之人所言何物。
赵雨儿脚步更快,飞也似地跑到了底楼。
她一到底楼,人声便如同丢入水中的哑炮一般,霎时消熄。
赵雨儿愣住了。
只见偌大的底楼大厅坐着诸多男人,可也只坐了底楼约莫半数座位,远不及平日的人声鼎沸,座座爆满。
老妈也冲了下来,气喘吁吁,“我都与你说了……今夜……今夜楼下无甚多人……你……你这孩子……就是不听……”
赵雨儿心想:莫非是我太过多疑,竟想多了么?
底楼男人齐齐望向赵雨儿,目光炽热。
其中一人眼睛都看直了,“怎会有姑娘生的这般好看,快来陪大爷们玩玩!”
底楼登时哄堂大笑。
老妈打圆场道:“各位爷接着玩哈,楼里姑娘不懂事,吓着各位大爷了。”
赵雨儿感受到底楼男人熟悉的恶心眼神,顿觉浑身不适,于是转过身去,便欲上楼离开。
老妈赶紧从背后推着她上楼,口中不断嘀咕道:“姑娘快些走罢,你瞧瞧他们的架势,都似要把你吃了一般。”
老妈推着赵雨儿重又上到三楼。
没多一会,楼下便又传上来了方才的男子嘈杂声。
赵雨儿又不自觉地凝神去听,却忽而顿住了脚步。
这嘈杂声里,为何只有男声,没有女声?
以往楼底下传上来的声音中,混杂着汉子的吹嘘,女子的调笑,以及各色靡靡乐器之声。
为何今夜只听得男声互相吹捧调笑,却不曾听见半分乐器与一声娇媚女声?
赵雨儿回想方才底楼细节,确实没有瞧见一个姑娘。
这风月场所,这般多的客人,竟会没有姑娘招待?
而方才那男人还说“这姑娘生的这般好看”。
这蓬江城内,还有人不认得我赵雨儿么?
她脚步立定,立时转身,推开老妈便又往楼下跑去。
“诶诶诶雨儿姑娘。”老妈堪堪平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你怎地又跑下去了!回来!”
赵雨儿一口气直直冲到楼底,在大厅正中立定,随后便环身向四周看了起来。
果真便无一个女人。
她强忍着周围男人的恶心目光,一个个向他们看去。
他们大多穿的甚是单薄,上身瘦弱,下身却甚是壮实,底楼半数座位的男人,发出的声响竟比以往坐满的还要大。
他们的眼神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欲望。
这也让她看清了他们的脸。
这底楼半数男人的脸上,都清一色或多或少地结了一层水锈。
赵雨儿鼻尖掠过一丝浅浅的水猩气。
她脑海中忽而响起了一道温醇嗓音:
“雨儿你瞧,这常年生活在水上之人啊,脸上风吹日晒,再加之水上湿气日夜吹拂,久而久之,面上便会结处一层水锈,时间愈久,这水锈便也越厚。”
赵雨儿身形一僵。
这是她爹爹那回带她运货坐船途径天青河时,为她增长眼力而说的。
她捂住嘴巴,满面惶恐,泪水悄然落下,字也从齿缝中缓缓跳了出来,
“你们……是要杀他……”
“你发现了啊……”
身后一道尖细声音远远传来,好似指甲在砂纸上摩挲,又好似千万只蚂蚁浑身乱爬,令人汗毛直竖。
赵雨儿浑身俱颤,只觉一股熟悉的杀气自天门浇灌而下。
她好似冻僵的冰雕一般,动弹不得。
蒲林眦从身后楼梯走下,伸手轻轻抚摸着她,
“你果真是楼里最聪明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