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在开玩笑……”赵雨儿面上羞红已悄然退去,颤声道,“你……你怎要救得我出去?”
“我先前便说过,要救你出去。”白奉眠正色道,“我这两日已摸遍了楼中情形,现下底楼嘈杂,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赵雨儿低头不答。
数日前白奉眠送她那枚碧绿簪子时,他便如此说。赵雨儿却觉是他并未清楚这楼中的可怕之处,方才说这般大话,是以当时虽觉喜悦,却并未如何放在心上。
可赵雨儿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执着……
她在楼中这三年来,许多男人都曾说过要带她离开此地。
只是有的迫于罗玉楼威压,含恨作罢;有的却只是说说鬼话,想讨得她赵雨儿一番柔情相待;便是看似痴情如许秀这般的读书人,也只是空口许诺高中后为其赎身,可迄今为止,却无半分想要同蒲林眦交涉之意。
三年中,第一回有人不为她的身子而来,也是第一回有人真正想要将她带出去。
可带出去之后呢?
他会像先前那人一样,将她抛下?
窗外突然响起些许“沙沙”声响,阴云淤积了一天,终是开始落了些小雨,淅淅沥沥。
白奉眠原以为赵雨儿会喜不自胜,毫不犹豫地答应,可谁知她却不发一言,竟好似迟疑起来。
莫非是说得太过突然?白奉眠如此想,不由得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赵雨儿捏着裙角,静默半晌,良久方才开口道,“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白奉眠一听,顿时问道,“你……你不想跟我走?”
“不,我想。”赵雨儿急道,“可那样……那样你会死。”
“罗玉楼高手众多,势力已遍布整个南方,我们跑不了多远……”
赵雨儿话还未说完,白奉眠便已然握住了她的手。
“你信不信我?”
掌心传来的阵阵温暖,让她稍微心安些许。
她缓缓道:“咱们现下这般,不是挺好?你又何必冒这般大的风险救我出来?”
“你只需说,你想不想走。”白奉眠手掌微微用力,眼神坚定,“你若是想,我便有法子。”
赵雨儿沉吟半晌,方拉着他走到床边坐下,低声道:“可我怕你将我救出去后,便不再要我了。”
白奉眠甚感惊异,问道:“你怎会如此想?”
赵雨儿身形僵硬,似在纠结,最终神情坚定,良久方才缓缓开口,“我与你说些我的过往之事,若你听完,还执意要带我走,那我便跟你走。”
白奉眠更感诧异,他与赵雨儿相识以来,既未与她说过自己来历,她也便对她的过往绝口不提,此时她忽然讲起,却是为何?
见白奉眠不答,赵雨儿以为他在忧虑耽搁时辰,便柔声道:“要不得许多久,今夜楼下人多,约莫要忙到很晚。”
白奉眠闻言一笑,温柔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若是想走,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屋内檀香萦绕,赵雨儿目光迷离,思绪也随着阵阵檀香飘之渺远。
赵雨儿仿佛已陷入了回忆之中,轻声道:“我生于丽水的一个商贾之家……”
我生于丽水的一个商贾之家,家境颇为富裕,还有个弟弟。
爹爹想让弟弟继承家业,而对我,则只想好好寻个人家嫁了,于是便请了许多夫子教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我虽将那些学的极好,可心底却到底不服,凭什么女孩子便做不得生意?
于是每回爹爹叫弟弟算账时,我都会偷偷的在旁边瞧瞧,学上一学。对于家里的生意账本,我也比弟弟更加留心。
有一回,爹爹要去别处进货,出发前便以进出货单的钱财几何考弟弟,可弟弟尚年幼,怎答得出来这许多?
我在旁边一听问题,便想也不想地顺口说出答案,竟无一错处,爹爹大喜,那次便破例将我也带了去。
赵雨儿面带微笑,仿佛爹爹与弟弟便就在眼前,“那年,我十四岁。”
我家商队一路向北,又丽水出发,自水路途径蓬江、江海,装卸一番后继续雇了马车北上,来到了一处山野险地。
爹爹一瞧此处荒无人烟,离官府城镇甚远,不由得担忧起来。我却想要快些进货,多增见识,便催着爹爹快些赶路。爹爹拗不过我,也只好带着车队毫无准备地走入了这偏僻山地。
然后便遭遇了山匪袭击。
白奉眠顿时吃了一惊,“山匪袭击?”
赵雨儿点点头,语气好似雪一般冰冷,“他们忽而从山间杀出,把我爹、我弟弟,车队上下全数屠杀殆尽。”
待杀光了车队中人,他们方才发现这车队之中,竟然还有个堪堪长开的美人胚子。
匪徒们大喜过望,扛着眼睛都哭得通红的我回了山寨。
山寨里,有数十名像我一样的女子,上至五旬的白发婆姨,下至十一二岁的懵懂孩子。
起初,我和她们一同关在一间黑房子里,时不时便会有些山寨男人冲进来,掳起一个女人便往外走去,约莫一两个时辰后,那女人便会衣冠不整地送回来,作为奖励,女人回来时,能赏得一碗肉吃。
可不知为何,贼人却从来没有掳过我。
直到某天,终于有个男人进来把我抱了出去,就算我早有准备,也还是忍不住惧怕起来。
我被带到他们刚刚出寨回来寨主面前,那男人像献宝一样将我奉上。
一夜以后,我成了寨主夫人……
赵雨儿淡淡一笑,转头望向了白奉眠。
她原以为白奉眠听到此处,面上会露出厌恶、不适、甚至恶心的表情。
可他没有。
他静静地听着,眼底泛起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是怜悯、疼爱、还是难过?
赵雨儿看不出来,只觉他的手愈握愈紧。
她继续说了下去:
寨主待我很好,除了让我离开,其他的要求可以说是百依百顺。
我想吃水果,他便遣人跑到远处城镇买来我吃。
我厌恶蚊虫,他亲自摇扇为我驱赶。
我想放了那些女人,他虽不从,却也给她们换了个舒适许多的住处,甚至每日都能吃上小半碗肉。
两年来,山寨夫人当到这份上,不正是父亲所期望的吗?
可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与弟弟死去时看着我的眼神,夜夜入梦,寝食难安。
我更知道,他每回带人出寨,便又有不知多少父亲弟弟会如我这般……
直到有回他出寨时,我遇上了一个男人。
他悄悄潜入,似乎在寻某物。
可他却不小心撞见了我。
那一刻,我便知道,他想占有我。
寨里所有的男人、包括寨主瞧见我时,都是那般眼神,他也一样。
便是现在罗玉楼中,也是一样。
“除了你。”赵雨儿柔声道,“只有你第一次见我时,不是。”
白奉眠默不作声。
他武功很高,非常非常高,我都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他便将我房内的所有守卫全数放倒。
我想,这是我报仇的唯一希望,无论如何我也要紧紧抓住。
于是我与他做了个交易,若他将寨里上下全数杀光,我便把他想找的东西给他。
他点点头,说好,不过还要加上一个条件——那便是我。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三天。”赵雨儿面上露出一丝快意,“我与他里应外合,三天便将寨中上下全数灭口。灭了寨后,我自然也跟了他去。”
白奉眠这时开口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就抛下了我。
我不知晓为何,却也终于感受到些许自由。
我南下归家,本以为再无拘束,却在途径蓬江之时,被送入了罗玉楼……
又是三年。
“三年来,我不敢再逃,也累的不想去逃,天大地大,我已无了家,离开这里,我也无处可去。这也是楼里对我这般放心的缘故。”
赵雨儿惨然一笑:“奉眠,我的肮脏远不是一个青楼女子这般简单。我害死了爹爹、弟弟,我满手血腥,这样的我,你也还是要带走么?”
白奉眠心潮翻涌,思绪万千,他闭上眼睛,良久,终于长舒口气,握紧腰间长剑,缓缓开口道:
“这并非你的错。”
“错的是这世间贪婪,狂妄,视人之尊严于无物。”
白奉眠握紧了她的手,陡然睁开双眼。
赵雨儿从未在这张潇洒俊爽的脸上瞧见这般炯炯有神的眼睛。
“为何朝廷这般懈怠懒散?为何各处势力争斗不断?为何天底下竟还有如此多的不平之人?”
“你本应当去北方瞧瞧连绵雪山、荒凉沙漠。应当去禾准瞧瞧江南水乡、扁舟绿水。”
赵雨儿眼底不知何时已漫了层雾,再也看不清眼前世界。
“你还应当回去丽水,看看你娘……”
赵雨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直直靠在白奉眠肩上,泫然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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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罢。”白奉眠道。
赵雨儿被白奉眠牵着,右肩上已背了个小包袱。
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困了她三年的小小闺房。
掌心传来的温度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走罢。
“走罢。”赵雨儿轻声道。
两人迈开步子,向那大开的窗口走去。
可此时,门外却忽而响起一阵密集急促的脚步声。
赵雨儿一听,面色顿时一变,轻声道:“是老妈。”
只听得脚步声渐近,老妈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雨儿姑娘!杨富爷花了五百两,说了今夜要见你!”
赵雨儿将白奉眠的手放开,低声道:“你且去窗外躲起。”
白奉眠点点头,忙飞身跳出窗外,一如来时那般,双手抓住窗台,整个人便就此吊在楼外。
赵雨儿往外大声道:“今儿不是接客的日子!”
老妈的脚步又快又急,声音转瞬便来到了门口,“杨富爷没让你陪他过夜,只让你去陪他喝酒!”
赵雨儿疑惑顿起,却来不及多想,忙将背上包裹塞入梳妆台下柜子中。
“五百两!都够买下半条街了!”老妈推开门冲了进来,“只要姑娘陪些酒!整个蓬江除了雨儿姑娘,谁还有这般待遇?”
老妈一冲进来,便瞧见了颇为慌张的赵雨儿。
她一下拉起赵雨儿的手便往门外走去。
赵雨儿赶忙挣脱,“怎这般急?”
老妈急道:“云梦好不容易才将他灌醉!不然你以为这精明商人能做这般蠢事?”
赵雨儿自知摆脱不得,只得先敷衍道:“老妈你先下去,待我稍微收拾收拾便来。”
“你可收拾得快些罢。”老妈松开了她的手,快走出门去,“杨富爷可在等你,你快写把你那簪子取下!真不相配!”
待老妈走后,赵雨儿赶忙将门关上,方才松了口气。
白奉眠跨入窗来,驳辩道:“哪里不相配了?”
赵雨儿对着白奉眠道:“都怪我讲故事讲的这般久,现下怕是走不了了。”
她见白奉眠不为所动,忙道:“我既已决定跟你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是要跟着你的。”
“那你何时……”
“明日。”赵雨儿道,“明日同样的时辰,我收拾好一切,开窗等你。”
“好。”白奉眠微微一笑,突然凑近在她红唇上轻轻一点。
“簪子不取下来?”
白奉眠满带笑意地说完,身形霎时向后倒去,好似一只羽鹤一般从窗口飞走。
赵雨儿愣了半晌,方才抿了抿红唇,悄然笑道:
“永远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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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奉眠飞身下楼,稳稳落地,无人发觉。
空中仍自下着些小雨,滴滴答答地敲在他的心房之上。
听完赵雨儿的坎坷,他心中对其并无半分厌恶,反而更增怜惜。
原来她竟这般坚强……
白奉眠往街外疾速跑去。
数十丈之外,有个和尚正骑着匹马,抓耳挠腮,瞧见那一袭白衣疾驰而来,不由得抱怨道:“你奶奶的,怎这般久?出家人都要淋成落汤鸡了!”
他瞧见白奉眠两手空空,不由得惊诧问道:“姑娘呢?不愿同你出来?”
白奉眠苦笑道:“咱明儿可得再来一趟了。”
“什么?那你可得再请我喝两壶!”
“你那酒量半壶便醉,何用得着两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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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雨儿急匆匆地下楼,脑海之中也犹自翻江倒海。
她下到底楼,却只见底楼客人已经大半散去,杨浩东却是不见踪影。
老妈正自同云梦窃窃私语,面色凝重。
“老妈,杨浩东呢?”赵雨儿问道。
老妈面上凝重顿时一扫而空,换了一幅扼腕痛惜神色,“杨富爷喝的大醉,又嫌你下来得太慢,已自走啦!这五百两算是无罗。”
云梦眼珠一转,在旁帮腔道:“就是啊,雨儿姐姐。你可不知云梦花了多少力气才将他灌醉呢,怎地姐姐也不知晓努努力?把那五百两拿到手,分些给妹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赵雨儿口中连连道歉。
心下却陡然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奇特感觉。
那是她五年坎坷积蓄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