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
陆远的茶杯应声落地,他的手僵在半空,好似被人点了穴道一般。
“哎呦呦。”蒲林眦连连叹气,似乎甚是惋惜,“陆大人可是好不小心,白白费了这杯好茶。”
陆远回过神来,慌忙弯腰拾起茶杯,放回桌上,面上极不自然地笑笑,“是陆某不识好歹,楼主说的笑话太大,吓着陆某了。”
“原来是蒲某笑着说话,竟让陆大人以为是笑话了。”蒲林眦笑道。
陆远听其话语不对,赶忙否认,“楼主切莫再拿小人玩笑了,小人可再经受不起。”
蒲林眦缓缓收敛起笑容,一双细小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满面阴狠,“那我就再说一次。”
“都、杀、了。”
字字凶恶,满布透骨之寒。
陆远顿觉一股透心凉意由四肢涌向骨骸,猛地打了个寒颤。
蒲林眦猛地上前,贴在陆远面前三尺之处,“事到如今,陆大人只能将知道此事之人全部格杀。再将柳耿侯及其手下之死,全部推给那小子,陆大人方能活命。”
房里烛火摇曳,蒲林眦的一双细眼在其中忽明忽暗,阴森可怖。
“那……那可是近百人……”
陆远浑身剧颤,满面惊恐,好似已然看到了尸首遍地,白骨累累。
“近百人又如何?”蒲林眦重又坐下,面上又露出了他那恶心笑容,“惊海帮那数十人本就恨你入骨,本就该杀。”
陆远只喘粗气,手臂颤抖,缓缓举起茶杯,想要饮茶,却才发现杯中茶水方才已然被他倒了个干净,空空如也。
“而陆大人手下那近五十人,既是目击证人,留着必为大患。”蒲林眦语气迷离,“又非在册兵丁,就算死了,上边也不会有人在意。”
陆远双目茫然,双拳紧握,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他仿佛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狠狠用劲。
这五十人,是他三年的全部心血。
“人虽不多,可都是我陆远以赤诚之心所换得,此番……我定全力以赴!”
……
良久,他瘫软在地。
“处理干净之后。柳屈先一醒,我便亲自将那小子之事告知与他,陆大人可高枕无忧,再无后患。”
字字是诱惑,字字皆魔鬼。
这便是蒲林眦的驭人之术。
先将陆远晾在楼下,让其疲极而眠,这是一松。
随后安排一幕与三日前威慑时,一模一样的场面,引其不安,这是一紧。
接着亲泡茶水,劝其慢品,缓其心境,这又是一松。
最后才将着惊天的转圜之法说出,将陆远一步一步地诱向深渊。
在为柳耿侯接风之时,他也是用这般精确的心术把控,让柳耿侯不知不觉间,便成为了他的棋子。
而陆远的心境,也在这两放两收中,绷得粉碎。
陆远长发披散,抚面而泣。
蒲林眦揭开茶壶瓷盖,犹有阵阵茶气飘出,他凑鼻上去轻嗅一口。
心旷神怡。
三年间,陆远的这点小动作早已被捉脚郎摸了个清清楚楚,只是他看在眼里,却并无急着动手。
而今,他不仅可将陆远的臂膀尽数斩断,还能以此事捏住陆远把柄,这位蓬江的知府大人,也便就此成为罗玉楼一颗得心应手的棋子。
那来历不明的恐怖小子,也能借惊海帮之手除掉。
而最重要的是,他捏住了柳屈先。
柳耿侯一死,柳屈先便是惊海帮的下任帮主。
捏住柳屈先,也就捏住了水上的生意咽喉。
蒲林眦缓缓将瓷盖盖上,站了起来,俯身挽袖又为陆远倒上一杯茶。
“陆大人,第一杯茶已然落了,追悔已是无用。”蒲林眦坐下,伸出手来,五指并拢指向了陆远身前那杯茶。
“第二杯我也已帮大人满上,是喝与不喝,大人可自己想想。”
蒲林眦双眼尾纹微微翘起,他已将陆远瞧得过于透彻。
这不过是个有些能力,有些抱负,却极端懦弱自私的一城知府罢了。
陆远已双手颤抖地举起茶杯,缓缓闭上眼睛。
两滴晶莹落在地上,是茶水?还是泪水?
是人血……
陆远仰头一饮而尽。
口中绽开的,却已不是春天万物。
是三年来的种种。
是恶心腥臭……
陆远强自吞下,也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干呕,最后竟吐出一地白沫。
“陆大人既肯赏脸,那么蒲某定会替陆大人把事情办好的。”蒲林眦站起身来,轻笑道,“天色已晚,陆大人早些休息,可莫着凉了。”
盛夏时分,怎会着凉?
“若是想寻两个开襟小娘在楼里歇下,也是妙极。”
说罢蒲林眦哈哈大笑,满带得意之情,大步向门口走去。
“蒲林眦……”陆远哽咽出声,却连连咳嗽,“蒲林眦……”
蒲林眦停下脚步,转头道,“陆大人可还有要吩咐蒲某的?”
陆远哽道:“那人使剑时……他那随行好友……曾喃喃道……‘同居’二字。”
蒲林眦身形一僵,面上再无半分笑意。
陆远用袖子擦了擦嘴,满脸泪痕,狼狈地爬起身,“还请楼主将我那五十余名弟兄……好生安葬……”
蒲林眦并无回答。
黑影一闪,蒲林眦霎时消失,独留房门大开。
陆远好似喝醉了酒一般,眼神迷离,摇摇晃晃地向那门口走去。
他抬脚便碰到了门槛,身形一斜,狠狠地向地上摔去。
没有人在意他。
半晌,他缓缓起身,满身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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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玉楼,顶楼。
蒲林眦一脚踹开大门,冷声道:“一刻钟,调出三年前所有的江湖奏报。”
屋内顿时响起一阵悉悉索索之声。
蒲林眦方才在楼下,已然汗毛竖立,此事回到顶楼,更是冷汗直流。
他当然知道同居。
天底下便没有不识这宗门的人。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已被同居盯上。
太平天下,天下同居。
这是天下人都耻笑和怀疑的宗旨。
可却无人怀疑过同居中人的武功。
更无人怀疑过同居中人对其宗旨的决心。
蒲林眦桌上,已静躺了几本小册。
他的桌前,也跪倒了一排人。
他翻开头一册,只见其首页上写道:、
“江海墨家家主即日出门远游,但请各位江湖朋友不必担忧,若有伤病仍可上门求医,家主之女墨小姐,已承家主八分风姿……”
蒲林眦看也不看,随手便往地上一扔。
他又拿起第二本,从中胡乱翻了一页,瞧见其上写道:
“江海知县陆远因政绩优异,擢升为蓬江知府……”
他心烦气躁,一怒之下,运劲一吐,手中册子顿时化为齑粉。
他又抓起最后一本册子,草草翻开某页,瞧见某条熟悉内容后,方才仔细翻阅,查找起来。
忽而,他瞳孔一缩,终于寻到了那印象中的某条奏讯:
“同居新任公子一共三位……”
蒲林眦顺目而下,直到看完了整篇奏报,面色凝重。
“我要这三个人的所有奏报。”蒲林眦眼珠急转,呼吸紧促,“立刻!”
桌前数道齐齐跪着的身影立时四散开去,前往底楼搜寻。
捉脚郎们从未见过楼主这般着急。
他永远是一幅运筹帷幄,千机算尽的模样。
直到查阅了数年来所有捉脚郎搜寻的江湖秘闻。
同居的首位公子是谁,为何创此宗门,以及宗旨由来,皆不为人所知。
同居的每代公子的人数也不尽相同,其中最鼎盛之一代,竟有足足十七位公子。
历代公子无不武功盖世,而每位公子出世时,无不在江湖上掀起惊涛骇浪。
上一代老公子出世,一人一剑,只身闯入重重宫墙,于千万军丛高手之中,直取前朝奸相首级,更是掀起了一阵朝堂诡波。
无怪乎他剑术如此绝顶,只一出手便将柳耿侯溃于剑下。
一夜,顶楼唯有翻书声。
天色渐明,却不见昨日金凤,鱼肚白渐起,却唯有阴云绵绵。
蒲林眦撑手靠窗,口中喃喃自语,“同居……同居……”
“楼主,咱们就此收手,或许他发现不得。”
“惊海帮已然与他不死不休,他早晚知晓。”蒲林眦望着窗外,细长眼睛忽明忽暗,分不清喜怒。
他双手抚窗,伸指便在窗台上比划起来。
公子出世,天下同居。
惊海帮当然杀不得他。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江湖势力敢说能留下一位同居公子。
可若是,公子自愿留下呢?
“急调江海、台山等近处的江湖高手速速撤回蓬江。”蒲林眦突然道。
“楼主,这些高手并非楼中之人,怎肯听调?”
“以楼中掌握其人机密为挟,若是不从,便即刻登份江湖公书散布出去。”
“是。”
“遣捉脚郎速在城中寻他,要藏得利索,不留痕迹。”蒲林眦道。
“是。”
“去永安堂把柳屈先弄来,置在楼下等我。”
“是。”
“还有。”蒲林眦忽然道,“盯住赵雨儿。”
“是。”
窗台之上,蒲林眦手指抚过之处,缓缓显出一个名字:
白奉眠。
“把云长也给我叫来。”蒲林眦猛地回头,突然出声道。
他原先看着窗外,虽是阴云天气,却仍有徐徐人烟升起。
“萧先生他远在外地送货,怎肯回来?”
“他会回来的。”蒲林眦忽而好似安下心来,道,“这里有他的情。”
“以物制人,不如以情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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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奉眠醒来时,已是深夜。
他错杀柳耿侯所起的浪潮心境,已被赵雨儿温柔抚平。
赵雨儿静静躺在他怀中,呼吸平稳。
白奉眠将她头上那根簪子取下,放于枕旁,随后悄悄起身……
他点燃一支蜡烛,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赵玉儿的绝美睡颜。
美人红唇轻启,微吐檀香,一双黛眉忽而皱起,忽而舒开,竟是说不出的诱人可爱。
白奉眠俯放下蜡烛,俯身上前,闭上双眼,凑近面庞想去轻吻那两瓣微动红花。
他忽而停下,转而在美人额头轻触了下,蜻蜓点水。
他起身走到桌旁,瞧见那精致盒子犹自打开,便提笔悄悄写下了一句话,藏于盒中。
做完这些,白奉眠走到窗前,悄悄探出身子,纵身便从楼上跃下。
他不似常人一般疾速坠下,而是犹如一片羽毛,轻轻地飘然而下,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直直落到底楼暗处,屏住气息。
底楼大厅处人数寥寥。这个时辰,大多数男客已然离去,或是已寻了心意姑娘上楼过夜。此时仍留在大厅的,多半是为情所困前来抒情的痴情种,或是纯来听曲的讲究人。
白奉眠并与去瞧那厅中客人,而是闭上眼睛,静静地捕捉某丝震颤。
大门深处,有五道高手呼吸。
柜台,三道。
……
整个底楼,竟有整整三十道高手气息。
白奉眠睁开双眼,微微苦笑。
他纵身而上,直上二楼。
十五道。
三楼,十三道。
四楼,十道。
白奉眠发觉,楼层越高,其中驻守其中的高手便越少。待上到赵雨儿所在的七楼时,高手气息便只剩下了五道。
待白奉眠上到八楼,竟惊奇发现,此层竟无一道高手气息。
白奉眠不由得心下一惊,莫非此层高手已然强到连他也察觉不出?
白奉眠心下存疑,更加小心,犹自上楼。
九层,无。
十层,无。
待白奉眠想要直上十一层顶层时,却忽然停下。
因为他察觉到了十数道高手气息,正齐齐整整地在顶楼排开。而且每一道都好似比底楼之中的高手要强上许多。
莫非那三层的高手尽皆在此?
白奉眠不敢再上,侧耳细听,顶楼之中竟传出许多的微弱书册翻动之声。
想要救出赵雨儿,便得先查清这楼中深浅。
可饶是白奉眠身为二公子,仍在大致摸清了罗玉楼中实力后,还是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忽而,顶楼之中传来一阵脚步,有人正往窗边走来。
白奉眠吃了一惊,,他一袭白衣,甚是显眼,若是那人伸头往窗下一瞧,纵使他气息隐蔽再好,又有何用?
他当即身形一转,宛如一条鲇鱼一般,滴溜溜的打了个转,便到了十层楼外的背光一侧。
他不敢再多留片刻,猛吸一口,提起真气便纵身一跃,便又好似一片鹅毛,隐入黑暗之中。
顶楼窗口之上缓缓显出一道身影,他眉毛紧锁。
一双狭长眼睛满带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