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雨儿醒来时,床边已然空无一人。
她已然盖好了被,散好头发,那只碧绿簪子也静静地躺在枕边。
她依稀记得,有个男人轻抚她的鬓发,手脚轻柔地将她安放于床。
赵雨儿坐起身来,瀑布般的长发垂落腰间,一双桃花魅眼稀松朦胧。
窗外天色已黑,月明疏朗,繁星点点,一扫白日的湿润闷热。
屋内案上,燃着一支蜡烛,发出淡淡微光,梳妆台上摆着件木檀香盒,也正往外飘出缕缕清香。
赵雨儿下了床,走到案前,那精致盒子依旧放在桌上,赵雨儿打开一瞧,里边的钱财丝毫未动。
她回想起下午与白奉眠那般柔情蜜意,不由得泛红了脸,口中自言自语道:“这本就是替你准备的,怎的也不拿些应急?”
她忽而瞅见盒子里的银钱之中,似是塞了件白色物什。她抽出一看,却发现乃是一张白色小纸,上写黑字:
“明晚再来瞧你。”
字迹飘逸,赵雨儿认出这是白奉眠所写。
既已睡下,何不在此过夜?却要明晚再来瞧我?
赵雨儿心下微恼。
白奉眠若是开口,她自是心甘情愿。
可一想到明晚又可与他相聚,这点烦恼霎时好似飞起的鸟儿一般,无影无踪。
-----------------
陆远面色凝重,愁眉不展,坐立难安,时不时转头面向门外。
他撑着一夜未睡,清晨又遭白奉眠惊天杀气一吓,不由得身心俱疲,在楼中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之时,天色已黑,睁眼望见这熟悉房间,便顿时清醒起来。
屋内同样是一美貌女郎,身着开襟薄纱,露出大片春光,赤足舞动,媚眼如丝。
门旁立着一人,面色僵硬,极不自然,同样是待了人皮面具。
与三日前一模一样。
一样的开襟小娘、一样的人皮面具、一样将他晾在此处。
这也让他更加不安。
三日前,他求的是两成关税,离开蓬江。
现下,他求的是命。
“陆某已等了一个下午了,楼主他可忙完要事了?”
他语气恳求,却又带着几分着急、几分无奈。
门旁那人皮面具道:“楼主尚未吩咐,我亦不甚清楚,陆大人可品品楼里的春丝茶,降降急火。”
陆远只得又颓然坐下,叹了口气,匆匆倒了杯茶,草草喝下,食不知味。
“春日已过,这春丝茶已属当年绝品,罗玉楼用此茶招待陆大人,可见楼主绝无半分轻待大人,只是实在要事缠身,方才——”
“——招呼不周。”
门外忽而传入一尖细低声。
随后便听见这声好似赔礼一般,“嘿嘿”笑了两声,却又叫人听不出半分歉意,反而好似指甲在砂纸上摩挲,让人极不舒服。
听到此声,那开襟小娘身形一歪,脚下赶忙疾走两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门口那人皮面具也是吃了一惊,思绪紊乱,却也极快地平复心境,假装无事发生。
毕竟他的上司,便是因为对陆远出言不逊,才有那般下场。
陆远手中的茶杯差点没拿稳,他慌忙放下,正襟危坐。
房门打开,蒲林眦背着双手缓缓走入,笑眯眯道:“蒲某下午忙于要事,陆大人可是等急了?”
陆远本就为了活命而来,再加上蒲林眦三日前的震慑,此时哪里还敢说半个“是”字?
他当下赶忙双手作揖,行礼道:“楼主说笑了,陆某在这楼里醉生梦死,恨不得待多一会,哪会着急?”
语气虽缓,却难掩急色。
蒲林眦又笑嘻嘻问道:“我楼里姑娘,舞跳的如何?”
陆远眼角余光一瞥,只见那方才纵情舞动的美貌小娘顿时身体紧绷,甚至还能瞧见诸多豆大般的汗珠,一滴接一滴得往那赤色沟壑处流入。
陆远当即赔上笑,乐道:“柳腰慢摇,发若春絮,跳的自是极好。”
听到这话,那开襟小娘明显松了口气。
蒲林眦笑着点点头,向后摆了摆手,那两人便齐齐退了出去,反手将门关好。
屋内便只剩下了陆远与蒲林眦二人。
陆远跟着蒲林眦直直走到案旁坐下。
陆远一坐下便道:“楼主……”
他突然顿住,昨晚之事太过离奇复杂,他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陆大人莫急。”蒲林眦举起茶壶闻了一闻,皱起眉头,惋惜道,“此处已凉,可喝不得了。”
蒲林眦重又接起一壶,烧起水来,悠然自在,与一旁坐立难安的陆远截然不同。
“我听说,陆大人是求命来的?”水自烧着,蒲林眦问道。
“对!”陆远寻回话语,“还请楼主千万救我。”
“何出此言?”蒲林眦先前已听了捉脚郎之言,此刻装作不知,故意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陆远左顾右盼,仍自想不明白如何说起,只得先把最重要的说了出来:
“柳帮主死了。”
“柳帮主死了?”蒲林眦惊问道。
此事他晌午也已知晓,不过在陆远跟前,他依旧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
陆远本就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加之在此坐等了足足一个下午,心头好似有一座大山压住一般,也根本察觉不出蒲林眦的反应有何不妥。
他担忧道:“惊海帮怕是不会放过陆某。”
“为何?”蒲林眦愈加惊异,“莫非是你杀了柳帮主?”
“当然不是!”陆远急忙否认,却又颓然道,“可却与我脱不了干系。”
水已烧开,冒出阵阵白气。
蒲林眦并无再应,端起水壶,慢悠悠地将水注入茶壶之中,待茶泡开,在将这第一泡倒出案下。
随后他又将第二泡水注入茶壶之中,静待片刻,方才倒出两杯,并将其中一杯轻轻地推至陆远身前。
“这春丝茶极其入味,第一泡气味芬烈,难以入口,第三泡茶气又已淡薄,饮难知味。”蒲林眦这才开口笑道,“是以春丝茶不仅产量有限,其一壶之中,仅有一泡可饮。”
“因此才称这春丝茶为罗玉名品。”蒲林眦笑意盈盈,“而这第二泡之中,又属第一杯风味最佳,陆大人怎不品品?”
茶气萦纡,香气四溢。
陆远原本甚是急切烦躁,听到蒲林眦这么一说,又有求于人,也只好捧起身前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
茶一入口,一阵细微甘甜便好似春花一般自舌尖绽放,陆远还来不及赏味,便被其后涌上的各种滋味淹没……
雨后泥土残留的芬芳,春日里柳絮纷飞的余香,百花悄然绽放的甜美……
整个春天万物都口中此起彼伏。
滋味之后,万物随着绵密丰富口感涌入喉中。
陆远心竟也定了不少,长舒口气。
蒲林眦笑道:“陆大人可舒服些了?”
“多谢楼主,陆某心定多了。”
“那陆大人现下可以说说,昨日可都发生了什么。”蒲林眦道。
陆远点点头,将昨日的事情缓缓说出。
蒲林眦静静听着,陆远所说与捉脚郎所言大体一致,他再听一遍,无非是想细细推敲某些捉脚郎都不曾留意的细节。
陆远一面说道,一面抬眼偷偷去瞧蒲林眦。见自己说到决定凌晨截货时,蒲林眦仍旧无甚反应,方才放下心来,接着说了下去。
蒲林眦静静听着,只是听到阿三竟偷偷取了进货单时,心下微微一跳。
那进货单上有条东西写的极为隐晦,不过几百件货物之中,谁又会仔细去瞧?
蒲林眦粗粗略过,不再去想。
后面讲到错杀柳耿侯时,蒲林眦也只是堪堪面露惊讶。
一番话讲完,陆远又捧起身前茶杯轻抿一口,长舒口气,叹道:“楼主,我虽并非亲杀柳耿侯之人,可此事却与我脱不了干系,惊海帮定会杀我。”
陆远所言属实,却并无甚细节补充。
“——还请楼主千万救我!”
蒲林眦故作沉思,忽而想到一事,问道:“你说惊海的台山援手被你拖住了两个时辰,按理应当上午便到,怎地还无消息?”
陆远皱起眉头,担忧道:“我手上仍自还有三十余蓬江的惊海好手,我以柳屈先为胁,迫使他们急发撤退调令,这才将惊海援手遣回,可这终究是权宜之计。”
蒲林眦心下疑惑:这陆远何时竟也如此聪明了?
不过当下这并非重要之事,他无暇细想。
蒲林眦捧起身前茶杯轻抿一口,“陆大人莫急,既然柳帮主并非你杀的,那么事情也就还有转圜余地。”
“如何转圜?还请楼主教我。”
“柳屈先在你手中?”
陆远点了点头。
“还须得先将他交付于我。”
“若是当真如此,我即刻将其送至楼中。”陆远道,“具体应当何做,还请楼主细说。”
蒲林眦不紧不慢,“他们要报仇,可柳耿侯却是那小子杀的,对否?”
“正是。”陆远点点头,可又欲急道:“可是与我……”
“有关系?”蒲林眦眯起了眼,“谁又知道与你有关系?”
“当时我手下五十余人,还有惊海残部,近百人目睹。”陆远道。
“那就,”蒲林眦面带笑意,静默一会,方才从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语气有如地狱般冰冷,
“都杀了。”